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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陷入了错觉(2)

这些都是不能说出来的话,只能装在各自心里。在出租车上肖鸿又接到了徐康的电话,问她是不是睡了,祝她晚安。这徐康是不是没事干了,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也没什么要紧事,搞的咸不咸淡不淡的,要说情话干脆直说,还是丢不下当官的臭架子。肖鸿挂断电话有些惆怅,也有些甜蜜。镜子里的女人穿一件无袖纯棉睡衣,身体上的凹凸十分朦胧,线条还称得上完美。她真的不敢怀孕,怕丑。怕破坏美。她该想到这美迟早要破坏的,造物主比谁都无情。

徐康以为灵灵的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他又去了那家餐馆。他先从窗口往里不看,人不多,灵灵还在当服务员,没什么大变化,只是长裤换成了格呢短裙,紧身长袜。她的腿型修长,十分惹眼。徐康犹豫了一下。她会不会以为我是来要钱的?转念一想,她要是还我钱,我就赶紧走人。拿定了主意,这才走进门去。

刚坐下,灵灵面无表情走过来,礼貌地:

先生,想吃什么?这是菜谱。

她的眼帘低垂着,脸上是职业的微笑,好像没认出他来。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他是第一个唤醒她的性意识的人,她不会不知道。

但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只好淡淡地:

糖醋鱼。辣子鸡丁。一碗馄饨。

就来。她礼貌地写好菜名,转身朝厨房走去。

好吧,这样最好,谁也不欠谁。一块心病放下了,人跟人就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要碰一块儿,过后就烟消云散。

徐康一出现,灵灵就心神不宁。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穿黑毛衣的,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天真的小丫头?我早知道我逃不出表叔的手心,是你害的我!

你救人不救到底,我到底上了老狐狸的当,这下你高兴了吧?君子了吧?你这魔鬼。

灵灵心里诅咒着,端来了他点的菜。

不住标间的事过去后,表叔找到餐馆来了。表叔说你该替我想想,你搬出去住的事要让你表婶知道了,该怎么想?我说不清呀!灵灵有些内疚,忙对表叔说,表婶哪天回来?你提前给个信,我回来住。表叔气呼呼地去了。过了几天表叔又来了,说表婶晚上要到,让灵灵回去。灵灵没多想,真的跟表叔回去了。家里还是老样子,表叔做了好些好吃的,说要给表婶接风。等啊等,都九点半了,表叔说,车肯定晚点了,我们先吃。表叔给灵灵倒了小杯酒,说,表叔给你赔个不是,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灵灵原谅了表叔,喝了酒,说,都是我不好。表叔不停地给灵灵倒酒,夹菜。灵灵躲闪着喊:给表婶留点。表叔说,是是是,忙拿来几个小碗,每样菜装了一些,搁进冰箱里。后来灵灵头晕,有些迷糊。迷糊中的灵灵还在问:表婶怎么还不回来?表叔说,你先睡,她回来我喊你。灵灵说:碗筷还没收拾。表叔说,你不要管,我洗。灵灵浑身发软,舌头和眼皮都不听使唤,不知怎么睡过去了。后来的事不堪回首。表叔的光身子令人毛骨悚然,灵灵心碎了。表叔说,不要告诉你表婶,她有病。灵灵还能说什么?她搬来跟小工们一起住了,住哪儿都比住表叔家强!她知道这回表叔不会再来喊她回去了,她还得在外面打他们的亲戚招牌,好歹有个亲戚,外人想欺负也得留点神。

结了疤的伤口,一见了徐康,又给撕开了。灵灵的心好痛。徐康走的时候,灵灵说:下回再来。她想好了,这个月的工资先什么都别买,还了他的不二百五十块再说。她还从没有这么急切地盼望过发工资的日子。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尤其是他的。说又过了一个星期徐康再次出现在这家餐馆时心情已经坦荡荡无挂碍。那天的服务员还是灵灵,他已经可以平静地欣赏她细腻洁白的皮肤,以及脸上那层淡淡的绒毛。脸上有一层婴儿样绒毛的女人万中挑一,特别惹人爱怜。结账的时候,她放了二百五十块钱在桌上,说:两清了。他呆住了,说:不对。她一个眼神使过来,那凛冽的光芒,使他无话可说。他几乎是逃出了那家餐馆。

他真的错看她了。想不到一个贫穷女孩却有那么高的心性,他真的没想到。他坦荡荡无挂碍的心这回再也不能平静了。他后来又去了一次那餐馆,说请她吃顿饭。她淡淡一笑:对不起我很忙。他说我等你下班。她说我在这儿天天有好吃的吃,不用客气。他说不是客气我是真心请你,我尊敬你。她说用得着吗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忙各的吧。说完就走开了,把他一个人甩在那儿。

第二天他就飞回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他事先没告诉肖鸿。晚上徐康开了一个玩笑:一辆卡迪拉克来接肖鸿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等她反应过来,已是在国际饭店的一个高级套房里。徐康说这是我的包房,平时开会休息用的,别人在这儿会情人,我在这儿会老婆。肖鸿兴奋地说,原来这儿是你的老窝呀。徐康正色道:别过火,我可怕老婆。肖鸿笑着刮他的鼻子:才不信呢,哪个男人不是腥嘴猫!这样的气氛很好,他顺势把她拉进了怀里。什么时候回去?她问。不回去了,就住这儿。说完他说开始抚弄她的头发和耳朵。你是个女魔头。你骂我?占我便宜?不是。我真的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你怎么了?从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你别得意,我最爱的人不是你。我早知道了,要不怎么那么冷淡!冷淡?你敢说我冷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该换换口味了,当心天天守着没味道的老婆,连怎么接吻都不会了吧?再这么下去,肯定功能退化。这是你说的?要不要检验一下?别闹!我还没洗澡。你先吸一大口气,别憋死了。徐康说罢吻住了肖鸿。

这个吻真的很卖力,裹得很紧,而且很烫。肖鸿喜欢接吻胜过做爱。很厚很厚的忧伤,碰到了想要的人的唇,慢慢就挥发得一干二净。可惜徐康不喜欢这种把戏,他喜欢来直接的,平时他们根本就不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肖鸿已经被打动了,她的冷漠正在化开,真希望就这么吻到明天早上。男人把接吻叫前戏,肖鸿觉得那不是什么前戏,那是正戏中最动人心弦的部分。所以,在柔软的唇与唇的相互吸吮中,她感到了某种滚烫的撩拨,使得她放松了牙床,他的舌头立刻就插了进来。

她发觉过去错看了他。他不仅会吻,而且称得上高手。他的舌头像蛇信一样上下翻飞,处处都要探到,却不肯稍稍停留。当她企图吸牢它时,它早就逃到了别处。这样的游戏太有趣了。她躲开他。你是拜了哪儿的高师了?名师点拨过的,是不一样啊。他报复她,从来就这样嘛,你没发现罢了。就在这时徐康不自觉地想起了拥抱另一个人的感受。略略单薄的少女特有的细腰。高弹性的胸脯。绷得说紧紧的腿。特亮的头发。呼吸的味道。从衣服下面发散出来的热力。一切都复活了,与对肖鸿的感觉混到了一起。所以后来的激情很混乱,搞不清是来自肖鸿还是来自灵灵。那么多年的拘束自抑,怎么可能崩溃于一时?徐康是不是在下意识地宣泄对处女的疯狂热情?在整个做爱的过程中,他已经将肖鸿身体的每一细节跟想象中的灵灵的身体进行了认真比较。这是犯罪。他痛骂自己,想象照样进行。事情如此荒谬:肖鸿感觉最好的一次恰恰是徐康心灵不忠的一次,徐康必须靠别的女人激发他对肖鸿的性爱热情,好像一个人必须戴上镣铐才会跳舞一样。你解放他,砸开他的镣铐,他反而失去了起舞的动机。所以,中年期最残酷的悲剧是沉寂,相比之下,心灵的普遍不忠反而是生命力还在的某种标志了。一句老话说得好:悲剧比没有剧要好。悲剧是真实,没有剧是另一层次上的真实,跟虚无没有区别。当然宁可要悲剧。

后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灵灵比谁都知道就这么在餐馆干下去不会有任何指望。跟她一起跑到北京来的黄菊在餐馆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没了音信,等她再出现在餐馆时整个人都变了样。她裸着一大片胸脯,头发染成了金色,裙子短得让人心跳。她是跟一个穿着笔挺头上喷了摩丝的中年男人一起来爱的,她点了满满一桌菜。走的时候老板满脸堆笑将他们送到门口,那男的去路边打的,老板赶紧讨好地说,多照顾几回啊。她笑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就上了的士。那回灵灵上菜的时候,黄菊让那男的给灵灵小费,那男的说:给多少?黄菊说:五十一百的你看着给吧,看她挺老实的。那男的就给了一张五十的。灵灵不敢要,黄菊教训她:看你!快拿着,向这位先生说谢谢呀!灵灵就收了钱,红着脸说:谢谢。老板在一旁眉开眼笑,过后还把灵灵夸了一番,说凭你的模样,能傍真正的大款,黄菊跟的人连车都没有,只是不入流的货色。做生意嘛,就看你心眼活不活,钱是人找的,稍稍用点心思就什么都有了。和气生财,你和气点,大家都有好处。咱们不是千金小姐,不是总统的干女儿,就得凭自个儿的本事混饭吃。黄菊后来真的过几天就带人来吃饭,每次带的男人都不一样。黄菊一样叫男的给灵灵小费,等男的上卫生间了,她就赶紧跟灵灵说大家要互相照顾,又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她给了灵灵一个传呼号。灵灵小心地问黄菊能不能跟自己合伙租房子住。黄菊连连摇头:那可不行,除非你真想通了,跟我合伙干。灵灵没敢问干什么活,也不好在工作时跟人套近乎,就把好多想说的话都忍了回去。

春天的北京笼罩在滚滚黄沙里。灵灵得了重感冒,睡了十多天。由感冒引发肺炎,进不了大医院,天天在一家私人诊所打点滴。抗生素的价格贵得吓人,好在老板做了一回好人,把医药费给她垫上了,说以后还。病到第七天,医药费已超过一千元。老板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像灵灵这种模样出众人品又实在的女孩子不好找,老板看她不开心的样子,就跟她说:先治病,病好了你在我这儿多干说几个月,就什么都在里头了。但灵灵怎好白受外人的恩情?有一天实在无路可走了,就打了黄菊的传呼,把难处跟她讲了。黄菊二话没说,当天晚上就送了两千块过来,灵灵赶紧把老板的债还了。黄菊不能久留,临走时,灵灵说:我一有钱就还你。黄菊说:逞什么能?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么下去,哪天才出头?等会儿我跟老板打个招呼,让他这个月照发你工资。灵灵不敢说不要,她这回懂了,人没有钱是活不成的,几块钱就可以难倒一个大男人,女孩子就更不用说。第十五天她开始上班,老板说工资照发。老板知道对灵灵这种实心实意的人要放长线钓大鱼。果然灵灵想着要报老板的恩,起早贪黑拼命干,洗菜配菜上菜洗碗拖地擦窗户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累得一沾枕头就黑透,连梦都不做。那回以后黄菊一直没露面。她知道灵灵自尊心强,一时又凑不出两千块还债,怕见了面她不好意思。这样一来,灵灵的日子更孤单了。没有任何乐趣可言。徐康在她生病期间来过一次,他自称是灵灵的朋友,硬要小工带他去她住的地方看看。犹豫了好半天,一个小工带着他在餐馆后门外又脏又乱喘不过气的旧楼间转了几转,钻进了地下室。

一股带霉味的冷意扑过来。一间十来个平米的小屋子里,墙上的白粉已经变成了暗黄色,四张高不低床塞得满满当当,住了八个人,灵灵就睡在靠门的下床,她满脸通红发着高烧,一床简单的素花被说子覆盖住她。徐康的出现让她大吃了一惊,她立刻坐起来,那小工识趣地走了。灵灵请他在对面的下床坐。她表现得很轻松,对自己的病满不在乎。他的心在痛,像钝刀子在慢慢割。她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住在这么肮脏的地方,牛一样干活,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够惨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钱上。

徐康:你换个清静的地方住吧。

灵灵笑着:我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只挣三百块。

徐康:那你肯定没钱付医药费了,我借你。说着他拿出了钱包。

灵灵挣扎着虚弱地叫道:不要,我的朋友借给我了。

徐康脱口而出:什么朋友?借你多少钱?

灵灵认真地:我们一起来的,她现在干别的活。她借给我两千块。

徐康不踏实,警觉地:你先拿我的钱还她,社会很复杂的。

他的话触痛了灵灵的心病,她提高了声音:

你走,你害得我够惨的,我没你干净。我相信你又怎么样?还是让老狐狸占了便宜,你还跑到我面前来充什么善人!

说完她剧烈地喘气,全身颤抖大声咳嗽,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徐康感到发生了什么,他没多想,一把抱住她,想让她平静。你说的老狐狸是什么人?他怎么了?

灵灵不回答,大声痛哭着。

徐康的脸色变得苍白,浑身的肌肉在微微抽痛动。毫无疑问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对面前这个不到二十岁背景一无所知来自下层的女孩子发自内心地怜惜。那个拥抱没有邪念。我告诉你,我真在学校学习,我结过婚了,有工作,还当点官。我对你没坏心,真心希望你在北京站住脚。请你拿我当朋友,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说,我怎么也要帮你。

他自言自语说了许多话,回到宿舍后他甚至想给她写封信。他们是陌路生人,但他再也不会对她无动于衷。他并不认为这构成了对肖鸿的伤害,男人跟女人的感情有许多种,灵灵跟肖鸿那么不同,徐康觉得他跟灵灵可以保持一份友谊。错觉就从这儿开始,他接着就会知道,一切都不会像他想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