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罗生门·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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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戏作三昧①(3)

马琴凝视着这幅淡彩的寒山、拾得像,眼里渐渐闪动着柔和温润的光辉。“你的画总这么出色。让我想起了王摩诘。是意在‘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吧?”

十一

“这是昨天刚画得的,还算满意。要是您老人家看得上,尽请留下,所以带来了。”

华山摸着刚刮过胡子青乎乎的下巴,踌躇满志地说。

“当然,说是满意,不过是在至今所画的画里差强人意而已。作画总是不能得心应手呀。”

“那太谢谢了。一向承你厚赠,实在过意不去。”

马琴眼里看着画,嘴上喃喃道谢。不知怎的,心里蓦地闪过,还有工作撂在那里没做完呢。而华山,好像依然在琢磨自己的画儿。

①华山渡边登(1793—1841),江户后期的画家,并精通汉学、兰学。因著书谴责幕府闭关自守政策,被迫自杀。

“每次看古人的画,总要想,怎么画得这么精妙!树是树,山石是山石,人物是人物,真是绘影绘神,把古人的心情画得悠悠然,简直呼之欲出。能画到这一步上,实在了不起。而我,说起来,水平还及不上个孩子。”

“不过,古人也说过,后生可畏呀。”马琴瞅着华山,见他一门心思想自己的画,心里似乎有点妒忌,破例开了句玩笑。

“后生的确可畏。我们给挟在古人和后生之间,身不由己,任人推着赶着只有往前走的份儿。恐怕不光我们如此。古人大概也同样,后生想必也同出一途。”

“不错,不往前走,立即就会给推倒了。这样看来,最要紧的是,得先想法子,如何往前走,哪怕走一步也好。”

“正是。这比什么都要紧。”

宾主为各自的话所动情,两人一时都不做声,侧耳聆听秋日里那些微妙的声息。

“《八犬传》写得还顺手吧?”

隔了一会儿,华山转过话题问道。

“哪里,毫无进展,真没法子。这方面似乎也不及古人呢。”

“您老人家要这么说,我们就更惭愧了。”

“要说惭愧,我比谁都惭愧。不过,无论如何也得尽力而为,除此别无他法。最近,我准备豁出去,跟《八犬传》拼老命了。”

说着,马琴难为情似的苦笑了一下。

“虽然也想过,大不了是个戏作罢咧,可是,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我画画儿也一样。既然画了,我就想,尽我所能,一直画到底。”

“彼此都在拼命哪。”

两人放声大笑起来。然而,那笑声里,充溢着只有他俩才知道的寂寞。与此同时,这寂寞,同样又使宾主二人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

“不过,画画儿很叫人羡慕呀。至少不会受到公家指责,这比什么都强。”这回马琴把话锋一转。

十二

“那倒没有。但您老人家写的东西,无需担这个心吧?’’

“哪儿呀,多着呢。”

于是,马琴举了一个实例,说明书籍审查大人专横至极。他小说里有一段写到当官的受贿,便责令要他改写。对这件事,马琴评论道:

“审查大人那班家伙,越是找碴,越露马脚,有趣得很。他自己受了贿,就嫌人家写受贿的事,非逼你改掉不可。因为他们自己下流,爱动邪念,只要涉及男女之情的,不管什么书,立马就说是淫书。而且,还自以为道德上比作者多高似的,真让人哭笑不得。俗话说,猴子照镜子——龇牙咧嘴。因为自知低人一等,有气。”

马琴一个劲儿地打着比方,华山不禁笑了起来。

“这类事大概挺多。不过,即使被迫改写,也碍不上您老人家的面子。管他审查大人说什么,好作品,总归是好作品。”

“话是这么说,蛮横无理的事,实在太多了。对了,还有一次,写到探监人去送吃的和穿的,也给删掉了五六行。”

马琴说着说着,和华山一起嗬嗬笑了起来。

“可是,过了五十年一百年,那些审查大人已成粪土,而《八犬传》则与世长存。”

“《八犬传》留下来也罢,留不下来也罢,反正我觉得,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审查大人。”

“是吗?我倒不那么认为。”

“就算审查大人没有了,审查大人那一号人,不管什么世道都不曾断过。以为焚书坑儒,只有古时候才有,那就大错特错了。”

“近来,您老人家净说些灰心的话。”

“倒不是我灰心。是审查大人横行的世道让我灰心。”

“那就努力创作,岂不更好!”

“看来只好这样了。”

“那咱们就一道拼命吧。”

这回,两人谁都没笑。非但没笑,马琴还神情庄重地瞅着华山。华山这句像似玩笑的话,竟出奇地觉着刺耳。

“年轻人首先得明白,活下去才是正经。想拼命,什么时候都能拼。”

过了一会儿,马琴这么说道。他知道华山的政治见解,这时,忽然感到一丝不安,故而才这么说。华山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十三

华山走后,马琴趁这股兴奋劲儿还没退,觉着该接着写《八犬传》,便照常对着桌子坐了下来。他一向有个习惯,总是先把头天写好的通读一遍,然后再接着往下写。所以,今天也是先拿起行距又窄又密,朱笔改得满篇皆红的几页稿子,慢慢儿用心重读一遍。

不知何故,写的东西与自己的心意,一点都不贴切。字里行间,处处透着一种不纯的杂音,破坏通篇的浑融。起初,还以为是肝火太旺的缘故。

“得怪这会儿心情不好。这可是自己尽心尽力才写出来的。”

想到这儿,又重读一遍。可是,同方才没什么两样,还是很糟糕。心里一下慌了起来,都不像老人的持重。

“先头儿写的怎么样呢?”

他又看先前写的那段。照样是信手涂鸦,行文散乱,词句粗糙,比比皆是。接着又往前看。再接着往前看。

一直看了下去,展现在眼里的,竟是一篇结构拙劣、章法混乱的作品。写景,不能给人留下一点印象;抒情,引不起别人的共鸣;而议论,又没丝毫道理可循。花了好几天的心血,写出来的几章稿子,今儿让他一瞧,尽是些没用的饶舌。他顿时痛苦得像心上挨了一刀。

“只好从头再写了。”

马琴心里这样叫着,把稿子恨恨地一推,支起一只胳膊,侧身躺了下去。兴许还在惦记稿子的事,眼睛一直没离开书桌。就在这张书桌上,他写下了《弓张月》、《南柯梦》,如今又在写《八犬传》。桌上的端砚,蹲螭形的镇纸,蛤蟆形的铜笔洗,雕有狮子、牡丹的青磁砚屏,以及刻着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所有这些文具,对他创作的艰辛,早已司空见惯了。看着这些文具,觉得这回失败,给他毕生的劳作投上了一道阴影——他禁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真正实力来,不免忧心忡忡,有种不祥之感。

“直到方才,还寻思着要写一部当今世上无与伦比的巨著来着。没准也跟别人一样,不过是种自负而已。”

这种忧心,益增他孤独落寞之感,最是叫人不堪忍受。他没忘,凡是他尊敬的日本和中国文豪,在他们面前,自己从来都堪称谦恭。但在同时代作家里,对那些庸碌之辈,则极是傲慢不逊。结果,自己的能耐竟同他们一般平,而且还是个讨厌的辽东豕①,这个事实他马琴怎能甘心承认呢!然而,他的“我执”太强,没法儿用“彻悟”和“断念”

来解脱自己。

他躺在书桌前,瞧着这部失败的稿子,那眼神,就像遇难的船长,眼睁睁瞅着船往下沉。他闷声不响,一直在跟极度的绝望搏斗。这当口,他身后的隔扇稀里哗啦给拉了开来,一声“爷爷,我回来啦!”接着,一双柔嫩的小手搂住他的脖子。不然的话还不知要郁闷到什么时候呢。小孙子太郎拉开隔扇,一下子就跳到马琴的腿上,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大胆,没有顾忌。

“爷爷,我回来啦!”

“噢,回来得好快呀。”说着,《八犬传》作者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笑逐颜开,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十四

起坐间里很热闹,听得见老伴儿阿百的尖嗓子,还有儿媳妇阿路羞怯的声音。不时还夹带着男人的粗嗓门儿,好像儿子宗伯这时也赶巧回来了。太郎骑在爷爷腿上。

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望着天花板,像是侧耳聆听大人说话。小脸蛋给外面的凉气吹得红扑扑的,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一翕一翕的。

“我说呀,爷爷。”穿着土红色出门衣裳的太郎,忽然开口道。孩子在竭力想什么,又要拼命忍住笑,小酒窝儿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没了。那神情引得马琴直要笑。

“每天要好好儿地。”

“嗯,每天要好好儿地?”

“用功啊!”

马琴扑哧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接过话头问道:

“还有呢?”

“还有……嗯……还说不要发脾气。”

“哦哦,就这些吗?”

①典出《后汉书·朱浮传》,往时辽东豕有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以喻少见多怪,自以为高。

“还有哪。”

太郎说完,仰起梳着一绺髻的小脑袋,自己也笑了起来。他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露出白白的小牙,还有一对小酒窝儿。看他这小模小样,怎么也想象不出,将来长大会变得像世人一样可怜。马琴虽然沉浸在天伦之乐里,心里却又这么嘀咕着。不过,却更忍不住想要逗他。

“还有什么?”

“还有哇,还有好多好多呢。”

“好多什么?”

“嗯——爷爷呀,以后会变得更了不起,所以……”

“变得更了不起,所以?”

“所以说呀,您要好好儿忍耐。”

“是在忍耐啊。”马琴不由得严肃起来,答道。

“说是还得好好儿、好好儿忍耐。”

“是谁这么说的?”

“是……”太郎调皮地瞅了爷爷一眼,笑了起来。“谁呀?”

“对了。你今儿个朝香去了。是听庙里老和尚说的吧?”

“不对。”

太郎马上摇摇头,从马琴腿上欠起半个身子,略微扬起下巴说:

“是……”

“谁?”

“浅草寺的观音菩萨这么说的。”

说着就快活地笑了起来,声音大得全家都听得见,大概怕给马琴逮住,赶紧跳到一旁。没费劲儿便让爷爷上了他当,开心得直拍手,一溜烟朝起坐间逃去。

可是也恰在这一刻,马琴心里闪过一个再严肃不过的念头。他嘴上微微笑着,好不幸福。不知不觉,眼里噙满了泪水。这笑言,是太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娘教的?

马琴不想问。这节骨眼上,能从孙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又觉得不可思议。

“是观音菩萨这么说的?用功吧!别发脾气!而且要好好儿忍耐!”

六十开外的老文艺家,含泪笑着,孩子气地点了点头。

十五

当天夜里。

座灯上罩着圆纸罩,光线不大亮,马琴在灯下开始续写《八犬传》。但当他写作,家人谁都不得进书房。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芯儿的吸油声,和着蟋蟀的鸣声,枉然絮聒着漫漫长夜的寂寥。

刚下笔的时候,脑子里隐隐闪过一道光。等写过十行二十行,这光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凭经验,马琴心中有数,兢兢业业提笔往下写。灵感之来,与生火,一个道理。

不懂得笼火,刚着了一下,马上又会熄掉……

“别急!尽量想得深一点!”

马琴几次提醒自己,不能由着一管笔,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方才脑子里那点光亮,微末如星,现在竟势同潮水,奔流直下。而且势头越来越猛,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向前去。

不知什么工夫,已不闻蟋蟀声。这会儿,圆座灯的光线虽不大亮,眼睛倒也不觉得吃力。提起笔来,气势如虹,纵横纸上。奋笔疾书的架势,同神明较劲儿似的。脑子里的洪流,恰像横空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而来。来势之猛,让他害怕。怕万一体力不胜,怎么办?他紧捏笔杆,一再对自己说:“只要有口气,就一直写下去。想写的东西,此刻不写,怕就永远写不出了。”

那股洪流像道朦胧的光,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奔腾飞跃,让他应接不暇,淹没一切,汹汹然直袭而来。他完全给击垮了,把一切都抛诸脑后,顺着那股洪流,纵笔挥洒,势同狂风骤雨。

这时,他那有如帝王般威严的眼睛里,既不是利害得失,也非爱恨情仇,更看不到一丝一毫为毁誉所苦的心怀,而是充满不可思议的喜悦。或者说,那是一种感激之情,悲壮得让人神往。不懂得这种感激之情,怎么能咂摸到戏作三昧的甘美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庄严的灵魂呢?这不正是“人生”吗?洗尽了一切残渣污秽之后,仿佛一块崭新的矿石,光辉夺目地呈现在作者面前……这时,起坐间里,阿百和阿路婆媳俩正对着灯,在做针线活儿。大概已经让太郎睡下了。身子瘦弱的宗伯,坐在一边,一直忙着搓药丸。

“你爹还没睡吧?”

阿百把针在油乎乎的头发上蹭了蹭,不大满意地嘟哝着。

“准是只顾写书,什么都忘了。”

媳妇阿路眼睛仍盯着针,低头答道。

“真拿他没办法。又赚不了多少钱。”

阿百婆说,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宗伯装作没听见,不言语。阿路也一声不响,继续飞针走线。不论这儿还是书房里,倒都听得见蟋蟀的啾唧,叫得秋意越发的浓了。

大正六年(1917)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