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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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彩虹姨妈的故事(2)

彩虹姨妈坐在火车上,火车鸣笛的声音像是一次高亢的诀别,这束声音回归了沉闷以后,火车缓慢又有节律地往前行驶。彩虹姨妈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房屋与树木,还有偶尔扑入眼帘的歪歪斜斜的电线杆,它们的神情如此不屑。她的想象在此时没有来到,她的思绪还沉湎在离别之中,每天面对的过分熟悉的那几张脸,现在却离得远了,好像都飘浮在一个她再也够不到的地方了。她侧头看一眼坐在身旁的黑白王子,她的王子正握着她的手,在给她补充力量,他们相互一笑,就快速地消解了她的离愁与不安。她是如此的年轻,他是如此的年轻,他们的年轻足以使他们年轻的爱情具有抵御外界所有干扰的旺盛能力。

转了一次车以后,离目的地就不远了。彩虹姨妈首先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这种气息似乎不需要学习来识别,它好像一直蛰居在她的身体里,她在此时只是把它调动出来而已。她感到欢欣雀跃。她形容大海的气味是“粘在皮肤上的咸味,绕在发梢、鼻间的腥甜味”。她对咸味与腥甜味是熟悉的,它们似是而非地在黑白王子的身上如薄雾般飘散着,她只不过是跟随着这种气味,来找寻它的出处与归宿。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勇气与黑白王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那是因为她要通过黑白王子的牵引,投入到更为强烈更为广阔的世界里,她心底里那朵跃动的年轻的浪花如鱼儿一般,想要回归到大海的怀抱。她懂得,她不是来到珊瑚城,而是回到珊瑚城,这是一个清晰的讯号。

黑白王子的父亲像一把老镰刀似的看着她,他上下打量着彩虹姨妈。这是一个年迈羸弱的老人,也许他并没有彩虹姨妈以为的那么老。他的皮肤那么黑,仿佛海里的礁石的颜色。而那密布在显露的皮肤上的皱纹,却不像礁石上坚硬有力的划痕,倒是呈现出弯曲甚至是耷拉的形态。他像打量一只水杯,或者是门前的一棵树,又或者是封闭的墙面一样,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他不为所动,他应该不会为任何人事所动,这从他那双被生活的苦难抽干了神采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自从他年轻的妻子去世以后,他独自抚育黑白王子长大,其中的艰辛和不能与外人提及的思念折磨着他,磨灭了除了责任以外所有的热情。他爱他的妻子,超出了他自己与旁人的想象,他一直坚守着忠贞,这像是可笑的,可他确实再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这份朴素的爱,他根本没有也绝对不会把它架高到爱情的唯一性的纯洁层面,他甚至都不会称他与他妻子的感情为“爱情”,在他的心目中,他只是认定黑白王子的母亲是他的妻子,她是他一辈子的妻子,无论她存在,还是已经永远地离开。

黑白王子把彩虹姨妈介绍给他父亲的时候,把她界定在“外地来的朋友”的身份上,他的父亲没有对这样的介绍表示怀疑,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询问,倒是善解人意得不露一丝痕迹,他允许彩虹姨妈在他们家里暂时安顿下来,还亲自从阁楼里取下了一床干净的被褥。也许是阁楼里肉眼无法见到的微小的尘粒呛到了他,老人开始一个劲地咳嗽,还喘着粗气,上半身也跟随着上下摇晃,仿佛一间危房在经受着狂风骤雨。黑白王子上前去安抚他的背,他告诉彩虹姨妈,他的父亲患有严重的哮喘。等到他父亲的气息平定下来,房间里一下子安静得有点空虚,他父亲再次打量着彩虹姨妈,眼睛里竟然多了一层不急于荡漾的慈爱。彩虹姨妈在那一刻感受到了黑白王子的父亲对她的喜爱。

黑白王子带着彩虹姨妈到处游览,他们去看了保留下来的著名建筑,也去参观了神圣的教堂。那个大教堂与彩虹姨妈的想象基本接近,只是在彩虹姨妈的想象里它应该更华丽些,而她所看到的稍显冷清,大幅壁画上的色泽也淡薄清丽,耶稣继续在十字架上受难,圣母玛利亚在教堂的入口处,披着斗篷虔诚地仰脸向天。

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当然是海边,黑白王子看见阔别已久的海,就像一条饥渴的鱼跃入海水里。彩虹姨妈说,只见一道闪光的弧线,接着就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音。水花怒放着,黑白王子宽阔的胸膛与强壮的手臂怒放着,棕毛似的黑发怒放着,马蹄似的有力的腿怒放着。彩虹姨妈站在海边,真想不顾一切地跳进去,黑白王子在呼唤她:“来啊!来啊!”彩虹姨妈这个热血女子,什么也不管了,也如一道闪光的弧线,跃入了海中,白色的水花再度飞溅。

海里升起了两道彩虹,相互映衬的两道彩虹。它们有一个名字,叫“在一起”。

有一个“在一起”的传说。是珊瑚城的那片红珊瑚与白贝壳的海的传说。是黑白王子讲给彩虹姨妈听的。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的——有一枚受尽寂寞之苦的贝壳,她美丽得一尘不染。她用所有的时间来遐想,做着无边的白日梦,以此消磨时光。她有很多的崇拜对象,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向她表露爱慕之情,可她提不起兴趣来爱他们,她无法冲破禁锢她的咒语。可是她还是在忍受着莫名其妙的躁动与热望,这与她冷淡的个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一个白珊瑚爱上了那枚白贝壳,他不顾沙砾、海潮、杂草与淤泥的阻挠,向白贝壳表明了心迹。白贝壳看到白珊瑚的那一刻,心跳加快了速度,她以为她的心脏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是叹息爬满心房所致。她想回绝白珊瑚,可到口的斩钉截铁的话自动地柔软下来,出口就变成另外的言语。她本该说“不”的,却说出了“好”,这吓坏了她,她感到自己在白珊瑚的注视下,一寸寸地小下去。白珊瑚在惊喜之中,拥抱着白贝壳跳起舞来,白贝壳第一次感到快乐,感到忘却自己的快乐。她知道她等到了她要的,这个对象充实了她,使得她不再孤单。只有与相匹配的对象在一起,才不会孤单。否则,更甚。可是好景不长,咒语削弱的力量在回升,巫师又加注了更鬼魅的功力,白贝壳的热情像放了气的气球似的,再也提不起劲来。白珊瑚感觉到白贝壳的变化,他想要挽救他们的爱情,他尝试了所有方法,也无法重燃她正在熄灭的爱火。白珊瑚彻底绝望了,如果不能在一起,他宁愿以死来捍卫他们的爱情。

某一天的深夜,他在海边洗了一个漫长的澡,仔细地挑选了海星的一个触角,它足够的锋利,帮助白珊瑚完成了他的愿望。白珊瑚刺死了自己,鲜血喷薄而出,把他整个儿染红了。白珊瑚变成了红珊瑚,鲜红的珊瑚,血红的珊瑚。白贝壳从深度催眠中挣扎起来,她的哭泣不可遏止,珊瑚之死破解了咒语,真正的爱情挽救了她的本性。她用一千年的眼泪重新唤回了白珊瑚的生命,他们无穷无尽地在一起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只有两种类型:不是白色的贝壳,就是血红的珊瑚。

黑白王子把这个传说妥帖地放到彩虹姨妈的心上,彩虹姨妈在它散发的余香里完全地打开了她的心。她的身体,严严密密包裹着的身体也适时地舒展开来,年轻的成熟了的身体。黑白王子颤抖着手解开彩虹姨妈的衣衫,他看见她雪白的身体像冰雪一般晶莹。他沉醉在欲念与对纯洁的嗜好里。他的心跳如打雷如打鼓,他强壮的身体等待着第一次的冲刺。她的紧张与害羞、渴望交织着,她推拒的力量很弱小,她知道要发生一件事情,但并不知道该怎么发生,她只是糊涂着,她的身体就像是她手中的道具,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它。当她看见他的身体的时候,她感觉他像是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玩具水手,他向她低俯下头,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亲吻她,她发现自己完全被他控制了,空气根本不够用,喘息声也在加重,她怕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的身体在靠近她,他们靠近到无法再靠近。她的兴奋与害怕一样多。他的热烈与拘谨一样多。他们完成了第一次的肉体之爱。

彩虹姨妈强调:这是肉体之爱,有别与肉体之欢。

退潮以后,他们平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外撒进来,大圆点小圆点的光亮像银币在他们的身体上时而平静时而活跃。黑白王子与彩虹姨妈窃语:“我们像不像两只田埂边的青蛙?白青蛙。”她与他一起笑起来,然后又忙着去补生理卫生课,他们的身体又变成了爱情的道具,在对方的眼里,它们是如此的特别与神秘。黑白王子抬起探询奥秘的眼睛,他眼光里还有没有平息的烈火,他对彩虹姨妈说,“我爱你!”他又说,“我爱你!”他还说,“我爱你!”

这是人世间最痴迷的三个字。

彩虹姨妈的故事讲到这里,她回转身来,看着我。她梦呓似的对我说:“他爱我,他说他爱我。”明显地,她不需要我应对什么话,她低下头,用手去掸衬衣上几乎不存在的黏附物。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又像是思维的一次刻意转换。我及时地站起身,也想要拂开这三个字对我的困扰。我打开客厅的窗,放一些海风进来。

默默地,无声中流动清醒的音符。

灵香:他们以什么名义说“我爱你”?

彩虹姨妈:以“爱”的名义,或者以“爱的谎言”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