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蜀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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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湍急的洮水自西倾山东麓流出之后,滚滚东去。可是,流到临洮城却猛地转了个直角形的大弯,折而往北,向着黄河奔去。在洮水下游的河谷地带,坐落着一座陇右地区的军事重镇——狄道。

狄道周围群山环抱,草木茂盛,森林蔽天,既适宜放牧,又适宜种植。从秦献公灭西戎部族置狄道县,秦昭王置陇西郡,并以狄道为郡之治所时起,至东汉末年的五六百年间,狄道一直是陇右地区的战略要地。秦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之后,修“驰道”以联络全国,而他第一次出巡,便驾临狄道。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一条由长安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而狄道则是其南路东端的中枢。

东汉衰败,魏、蜀、吴三国鼎立,狄道便成了控扼陇蜀的军事重镇。魏、蜀两国为了争夺狄道,多次兴师动众,大战于洮水两岸,血染河水,尸横河谷④。

狄道与沓中隔着牛头山⑤南北相对。尽管在纬度上狄道所处的位置比沓中所处的位置还要高出一两度,但由于地理环境和海拔的不同,狄道的春天反倒比沓中要早来半个多月,当沓中羌水的炸冰声向人们透露着春天的信息时,狄道却已是春回大地、冻解冰消了。解冻的洮水,像是一条冬眠醒来的银蛇,快速地蠕动着。洮水两岸的河谷之中,柳条也已经开始发绿,有的还吐出几片尖尖的、鹅黄色的嫩芽;土地也已经变得酥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泥土的气味;一些勤快的农户人家,冒着春寒开始修田整地,准备进行春播。

太阳刚刚从东山头上露出红彤彤的脸庞,狄道城的四个城门便吱吱呀呀地相继打开了,一队队携带着各式农具的魏兵,仿佛四股从闸门里涌出来的流水,淌向四面八方。不到半个时辰,狄道城四周的田野上就遍布了挖渠翻地的兵士,给寂静而空旷的洮水河谷增添了勃勃的生机,使它益发显得春意盎然。

当太阳由红变白,从东方移到东南方时,五匹膘肥体壮的战马从狄道城中走出。为首的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银须齐胸,满脸皱纹,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那每一根银须,都似乎包含着一段不平常的经历;那每一条皱纹,都仿佛隐藏着一个不一般的故事。他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腰不弯,背不驼,像是一株深秋的老枫树,显得是那么坚定、顽强和刚毅,似乎能经得住任何风霜雨雪的侵袭。他左手揽着缰绳,右手提着长枪,缓辔而行。四名亲兵提刀持枪,紧随其后。这位银须红面的老人,便是魏国的名将、征西将军邓艾。

邓艾字士载,他与钟会虽然同为司马昭的爱将,但与少年得志、一帆风顺的钟会相比,却是半生坎坷、大器晚成。邓艾自幼丧父,家境贫寒,为了维持生计,小小年纪就去为人放牛。可这个贫贱的牧犊小儿却志向高远,勤奋好学,经乡老举荐,当上了个管理农事的小吏。他虽然官职卑微,手下并无一兵一卒,但却潜心攻读兵书,刻苦钻研兵法,每到高山大泽之处,总要认真地察看地形,指指划划地说哪里可以扎营屯兵,哪里可以设置埋伏,俨然像是一位将军在用兵布阵。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邓艾终于脱颖而出。有一次,他奉命去见太尉司马懿。司马懿慧眼识英雄,一经交谈便发现了他的学识和才华,留他在自己的属下任职。当时,司马懿正打算广垦田地,积蓄粮草,为出兵伐吴、征蜀准备军资,于是便派遣他到寿春一带去巡视。他详细地视察了当地的农耕状况之后,建议司马懿在淮河南北兴修河渠,分兵屯田,积蓄军粮,加强漕运。司马懿对他的建议极为赞赏,当即下令实施,使魏国军力增强,受益匪浅。

邓艾才华展露,司马懿知人善任,他被派往陇右抵御姜维。从此,他如鱼得水,统兵驰骋在陇右的山水之间,充分地展示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

姜维是位智勇双全的沙场老将,善出奇兵。他继承诸葛亮的遗志,致力于北伐,多次率军进攻陇右。在邓艾镇守陇右之前,姜维曾屡屡得手,胜多败少。但自遇上了邓艾这么个对手以后,便连连受挫。

邓艾出身贫寒,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他当过管理农事的小吏,对农耕十分精通;他是因建议垦荒屯田而受到重用,改变了他久居人下、壮志难酬的境遇;他长期领兵征战,深刻理解只有“足食足兵”才能打胜仗的道理……这种种的经历和认识综合到一块,使他在感情和行动上都十分重视农耕。在他后半生的官宦生涯中,无论是做州、郡的长官,还是当统兵将领,都是大力开垦荒地,奖励农耕,有时还亲自下田耕作。所以,他所治理的地方和统率的军队,都是丰衣足食。他自坐镇狄道以来,年年令兵士开荒种地,把个洮水河谷整治成了米粮川。

今天,邓艾处理完紧急军务,又带领着亲兵出了狄道城,去巡视屯田将士的耕作。他信马由缰,缓缓而行。春风拂面,银须飘动,极目望去,满眼皆是平整的农田和正在修渠翻地的兵士。他就像一位辛勤的园丁走进自己苦心经营出的园林,兴奋、得意、自豪、陶醉,流连忘返。从城东走到城南,从城南走到城西,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微笑着,有时还会跳下战马,抓起一把田地里的泥土,放在鼻子尖上闻闻,然后又慢慢地放回原处,轻轻地抚平。那种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位老农进到自家祖辈传下来的风水宝地时一样,一切烦恼和忧愁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他真想解甲归田,耕种几亩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打夯的号子声,打断了邓艾的思绪。他跨上战马,抖抖缰绳,向着那群正在打夯的兵士跑去。

那群正在夯打水渠的兵士见到邓艾,停下了劳作,不知如何是好,呆痴痴地站在原地。邓艾走上前去拍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兵士的肩头,关切地问:“小兄弟,累不累?”

“累倒不……不累,就是有……有点热。”那个兵士精神紧张,结结巴巴地说。

“小兄弟,汝等暂且忍耐几日。我已令人赶制夹衣,过上三五天便会发下来。”邓艾说罢,用长枪在夯打过的水渠上戳了两下,十分满意地说,“好!这水渠夯打得很结实,灌水时绝不会漏水。我赏汝等一坛酒、一只羊,回去后就让人送来。”

“噢——今晚可以喝酒吃肉喽!”那群打夯的兵士高兴得又叫又跳。

“不过,汝等可不能酗酒闹事。谁要是酗酒闹事,我定要从重处罚。”邓艾微微一笑,走下水渠,来到一块刚翻过的田边,扒开松散的表土,用手柞了柞,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直起腰来,大声吩咐着亲兵,“去将翻地兵士之头领唤来见我。”

“是!”亲兵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将一名头领带到邓艾跟前。

那个头领一瞧邓艾的脸色,吓了一跳,单膝跪地,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邓艾紧盯着那个头领的后脑勺,严厉地问:“军中规定,土地要翻多深?”

那个头领心中有鬼,胆怯地回答:“一尺到一尺二寸。”

“那此地为何只翻八寸五分?”

“这……”那个头领战战兢兢地说,“是……是小人失……失职。”

“军令如山,违者必罚!”邓艾声色俱厉地说,“汝等要将这块土地重翻一遍,翻不完不得回城用饭。再者,罚汝三个月之饷,以示惩戒!”

“小人遵命!”那个头领连连叩头。

“起来吧。”邓艾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几分耕耘,几分收获。如今人欺骗了土地,到了秋天土地就会欺骗人……”

邓艾还想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留守在狄道城的邓忠滚鞍下马,紧走几步,来到邓艾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孩儿有急事禀报父亲。”

“汝先去吧。”邓艾打发走那名头领,才问儿子邓忠,“何事如此急迫?”

“朝中廷尉卫瓘,奉大都督之命,携带牛三百头、酒一千坛,前来狄道犒军,现在离城只有三十余里。”邓忠有点着急地说,“父亲快上马去城东十里长亭迎接大都督之特使,否则就来不及了!”

“廷尉千里迢迢前来犒军,岂有不远迎之理!”邓艾跳上战马,吩咐邓忠,“走,随为父去迎接大都督之特使!”

邓艾和邓忠并马穿过狄道城,沿着通向洛阳的官道前去迎接司马昭的特使卫瓘。几名亲兵在他们的马后二三十步远,如影随形地跟着,不即不离。

邓忠乃邓艾的长子,自成年后便跟随父亲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马背上送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在战场上迎来了他的不惑之年,眼角两束清晰的鱼尾纹、鬓角几根染霜的华发和腮边一道红亮的疤痕,为他换来了个牙门将的官衔。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他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回洛阳与妻儿团聚了。

邓艾和邓忠正并马向前行走间,有两只衔着枯草的燕子,从他们的马前飞过,钻入道边的一座茅房草舍之中。

邓忠望着那对双飞的燕子,不知是出于有心还是纯属无意,脱口而出:“飞燕已回来了,正忙着衔草垒窝,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