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黄斌诗选(中国21世纪诗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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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1932年至1938年蒲圻县新店镇的日常

新店,本以便水运,为茶箱运汉所必由。故舟车云集,而油盐丝布自外输入者,运费轻于洞市,售价较廉。商务之盛有自来矣。

——《蒲圻乡土志》

经过一个长久的黑夜 我回到新店镇逐渐明亮的早晨 在芦花大公鸡的叫声中 潮湿的雾霭渐渐散去我视觉中的民国小镇 开始清晰起来

我最先回到的是蟠河 这小镇惟一的命脉

河水 一直是碧澄澄的 两岸湖北湖南的生物

无不是因了它的滋养 这条发源于通城九岭的小河有所有小溪的本性 在发源地清澈 激越

每一滴水 都有每一滴水的体积和清亮

它们汇集 行走 向低处一路奔流

但是自律 遵循着自身的道路

经过赵李桥的港口驿 流经新店镇口宋嘉祐壬寅年所建的夜珠桥然后绕着新店镇转一个大弯 水面陡然开阔 水势也因之平缓水上的小木船 逐渐多于水面的蜢子

流到万安桥 就到了新店镇水码头

万安桥下已是桅樯林立 篷舱比邻

那漆得红亮 两排摇橹的 是川帮的柏木船

那高大宽敞 方头长桨的 是下江的盐船

那头尖尾窄 两端翘起的 是来自湘江的快艇

更有上下数层 二三十人荡桨的 是来自洞庭湖装窑货的大楼船就是小火轮 也时不时从长江驶进来

鸣着汽笛 吐着浓烟 掀起的波浪把两岸的木船冲得摇摆不已然后逐渐平衡下来

河埠头早已是人声鼎沸 在七八处埠头边

两排高大厚实的跳板 从船头连接到岸上

在杭哟 嗨哟的号子声中 边卸边装

卸下的 是布 棉花 海带 粉条 糖 盐 木耳 银鱼元钉 玻璃 瓷器 药材 雨伞 鞭炮……

装上的 主要是砖茶 青茶 苎麻和谷米

码头忙碌而有序 获得装卸准入资格的 不是搬运工是经商会批准的一条条刻有字迹的扁担 这些扁担上的字迹代表获取报酬和负责赔偿跌损的主人

早晨都是一起开始的 在镇边的驿路上

已是扬尘蔽日 数里不绝

鸡公车像蟠河分离出来的水滴

咿呀满载着脚夫们

正在推动的日常生活

我家枕着马蹄湖睡觉的本家亲戚

清早从泉坑赶来 我的眉骨 颧骨和腭骨

有着和他们一样的人类学特征

他们是挑着担子的黄姓乡下人 担子上

是明前茶 谷雨茶 苎麻 茶籽 新谷 鸡蛋或鲜鱼镇上发达了的亲戚 大多出了五服

亲戚叙不上亲戚谱 他们一个个像陆溪口的老鸦——张不了嘴他们在饭馆前咽下口水 在小吃店前咽下口水

花一个银角子买两块米发糕或烘荞粑

就算是来了一次新店街上 他们换回银元 铁锄 犁耙换回盐 糖 药品 洋火 洋布 海带 墨鱼和瓷器

又早早回到马蹄湖边 继续耕田 栽麻 摘茶

枫树岭的夜珠桥半圆形桥拱 是新店镇最古老的一只眼睛它的目光 就是蟠河逐渐宽阔的河水

我看到的新店镇 就在它的目光里成像

在春天 这里有大片的红苜蓿如女人轻点的红唇接着是油菜花铺成的金甸

由南向北 走过夜珠桥 来到新店镇的上街口

这里沿街是当铺 谷仓 书院和商会

接下来是榨坊 糟坊 客栈和饭馆

然后来到洋铁巷 几家铁铺鼓风抡锤 丁丁当当

炉中的农具红得像血 铁砧上火星四溅

中街商铺林立 行栈并列 茶楼酒肆 鳞次栉比

我曾祖黄佑斌 就和在中街上的同堂兄弟

开有两家饭馆 字号为黄兴盛和黄兴发

他日常的事务 是管理黄家的三根扁担

那是因为他曾在汉口打过码头 有一身功夫

中街的古井头 是新店镇岸上最繁华的所在

这里每天万头攒动 流动的是人声 算盘的声音 银元的声音还有夜晚灰土沉淀下来后安静的声音

我外曾祖父家的字号但鼎泰在下街 这时

他天天沉湎酒色 终于得了一身性病

已云游至九宫山 寻找道友 从此一心向道

新店镇正街长一华里半 居民一千多户

大几百家铺店紧密挨着 另外还有河沿街 泥湾街新街口 王家墩等岔街

街面全是整齐的青石板 石板下是排水系统

有很多年 我把每一块青石板

都看成一条肋骨

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死灵魂

他们都像石板街下的生活用水流走了

蒲圻县志中记下的 只有姓氏和字号

他们从长江中来 又回到了长江

桃花汛起 春鱼从长江中又游回来

游得像汉字最细微的笔划

在河水中继续书写他们曾经的事业

我看到新店镇的百业 充满好奇 兴奋和激动

正规的商号有 匹头(绸布)广货(百货)杂货(油盐海味)粗货(日杂用品)药材 文具(含书籍)估衣 响铜和典当等行业有麻行 茶行 米行 鱼行 山货行 转运行等作坊有斋铺(糕点和酱园)磨坊 油面 豆腐 染坊 蜡烛鞭炮 丝线 丝烟 寿木 造船等

服务业有茶馆 酒馆 饭店 中医 理发 屠宰 船运轿马店 脚班(装卸 抬丧)围鼓(业余戏班)吹鼓手等手工业有裁缝 制帽 上鞋 轧棉 弹花 制笔 银匠 铜匠铁匠 木匠 石匠 瓦匠 篾匠 纸扎 雕刻 描玻璃花等等这每一行 都是要人用身体全部填进去的

新店本地的商业巨子并不多 有名的

只有黄正大 葛和兴 刘厚生 魏久盛等数家

蒲圻谚云 新店的角(葛)儿扳不得 车埠的马儿骑不得……我家祖奶奶就姓葛 家里的生意 天天都是她在经理而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业大户 在新店占了多数

我一一在镇上找出它们的字号

来自湖南临湘的 有陈福兴杂货号 陈选记麻行

余世隆转运行 余义生匹头号

来自湖南巴陵的 有周恒丰酱园

来自江西的 有黄怡泰和杨开泰的药材号

来自山西的 有唐天顺钱庄

来自汉口的 有福记和正大煤油公司

来自安徽的 有春茂和恒升典当行

来自汉川的 有杨全兴匹头行

来自黄陂的 有丁鸿发估衣店

这些人都订有《汉口商报》

他们事业的终点 都在汉口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死灵魂

又像春鱼一样顺水游到了汉口

但在汉水和长江的洪流之中

已找不到这些细如毫发的笔划

江流覆盖一切 能看到的 只是水和泥沙

我的早晨 仍然只是新店镇的

我更喜欢通过早点 开始新的一天

我相信任何时候 吃 都是生活的第一推动

多年以后我在武汉 怀念新店镇的鹅颈

一种由豆油皮包裹的粉条加肉馅的小吃

感到生活是如此欠缺

我还怀念油炸的三角形糍粑 用嘴咬开它焦黄的表皮里面会冒出糯米的清香和白白的热气

并看得到里面柔软变形的糯米白粒

在新店镇 新街口黄昌胜馆子的牛肉豆丝 猪血豆腐是临湘山里人喜爱的 猪心肺苕粉汤

是脚夫喜爱的 还有我家油炸的绿豆窝子和糯米梭红油宽米粉 牛肉手工面 手工平面 凉面 干面 排骨面三鲜面 油饼 煎饺和蒸包 瓦罐汤和蛋酒 清酒 薄皮馄饨这些 都像人在生活面前的选择

很多年了 吃给我的满足 大于别的给我的满足

这是新店镇的1932年到1938年

我看到那么多我喜爱的早点 都一一做好了

而在历史之上 总是还有历史

但所有的历史都在今天汇集 有如蟠河行经的道路能在眼前流淌的 就是现实

我看到那么多在忘我进食的乡亲

镇上饭馆的每一条木凳和雅座的木椅上

都坐满了小商人 外地老板

这些民国的中产阶级 中餐喝二两三花酒

炒两个热菜加一个蛋汤 消费一般控制在一个大洋而有十个大洋以上的私宴 一定是秘密而又紧张的在饭馆边 小格蒸笼 大格蒸笼 都堆得高高的

那冒着白气的蒸汽推动的力量

就是我看到的生活的力量

我曾经做惯了公元21世纪的游客

脱去单位的上班卡号 脱去职业和职装甚至党派如去木渎或神农架 像去接近美和世外桃源

或许一切都是新鲜的 陌生的 和令人愉悦的

像崇阳的野鸡 服通山人打

这表象的生活丰富密集 如播放一部接一部的电影或一场接一场的现场直播

当我发现个体生命之所自来和无法假设

我血液中时刻流淌的姓氏和宗族

我已无法以客待己 不用把大部分的日常生活乞怜于酒多少年了 我马蹄湖边的本家亲戚

仍在耕田 栽麻 摘茶

我祖在清嘉庆年间雕版拓印的家谱上

宋体字已一个个潮湿发霉

我还在中国行走 但已能感觉到自己的雄性性别它来自父亲赐予的那个Y染色体

父亲的来自祖父 祖父的来自曾祖

这些Y或丫 就是一棵不能假设的树

只能在固定的根部 不断发出新枝

我家的油纸伞 上面不知道滚过多少

新店镇清亮的雨珠 天晴的时候

它们收在柜台边 或墙角

也收起了上面画着的疏疏几笔

梅花 或青绿山水

我想起雨下在上面的样子

和雨下在新店镇边的风物 似无不同

真实也有这样触动虚拟的方式

我家的钉鞋(木屐) 像两只孤独的小船

在黑暗的鞋柜 仿佛总在咀嚼雨天的记忆

天井里的青砖 没有一天不是潮湿的

上面有长不尽的绿苔

堂屋里的案桌上 是祖宗的牌位和香火

从屋顶亮瓦间漏下的阳光

在一座空着的太师椅上 滚动着纠缠不休的灰尘瓷壶里有泡开的新茶 但是凉的 和不动的

那铺面食客的热闹 仿佛都被天井隔远了

亲人的身影 也被天井隔远了

卧室里的新式方玻璃镜里 也走失了女人的脸

床下的木榻上 有两双没有脚的布鞋

有一双是我祖奶奶三寸金莲的镂金绣花鞋

床板和床顶上雕满了木质的神话 床板镶嵌的彩绘上是喜鹊站在枝头 桃叶下有一块大红笔触的桃子或拄着拐杖 鼓着额头的寿星 牵着一头梅花鹿 在行走在我家后院青砖围起的菜园里

茶花在开 小葱和辣椒在生长 柿子被阳光点得通红八

那些恼人的生意 像恼人的春色

锱铢必较才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的本性

新店镇早在1913年 也就是民国二年

成立了蒲圻县第一个新式商会

这是这些嗜利如命的生意人先知先觉头疼不已的结果为了保住这一点点累积的锱铢之利和经营已久的字号他们自觉承担公益和慈善

上街防饥的谷仓 收养孤儿的育婴堂 消防的水龙救火队祭孔的圣人会 给贫寒学子助学基金的文昌会

协办丧葬的孝义会 遇旱祭天 遇灾打醮 修路补桥 筑堤抗洪无一不是商会募款

他们学陶朱公 爱乡土 讲信用

每月初一 十五商议行市 统一定价

店牌各挂金字招牌 上书“一言堂”或“不二价”

店旁挂标准秤砣和布尺 随时可以复秤复尺

店里的先生如遇回头客 则进门一袋烟 坐下一杯茶如遇青黄不接 则可放青麻款 或青茶款

顾客签单赊借 真金实银 春借秋还 只需以茶麻抵贷而他们内部管理的水平 估计也相当于21世纪的EMBA年薪制 员工参股 带薪休假 薪金逐年提升

轮休 节礼红包 初一十五的打牙祭 家眷慰安……在在也是呕心沥血

当然做生意不能没有猫腻 比如鱼行收鱼

掌秤的先生站在梯凳上不时大声唱道

活鲤鱼196斤 文鲍哇

胖头178斤 安陆哇

这文鲍和安陆多是暗语 指的是克扣的等级

那回答唱声的柜里的管账先生心知肚明 把算盘珠迅疾一拨生意就此成交

这生意 就是这样

恼人如春色 但也有春色的快感

但命运之为命运 恰是因为它和人的努力无关

新店镇的夜 也是明亮的

各家店顶的煤油斗笠吊灯 要把生意

照亮到晚上十点 有几十家店铺点起了新式汽灯白光耀眼 呼呼作响 有的顾客第一次看到

惊得喷嚏连连 而茶楼 酒馆 戏院

才是夜的主角 说书的 耍皮影的 唱整本连台戏的到深夜才散 馆子关门了 店铺打烊了

不时还有摇郎当卖馄饨的 敲竹片卖元宵的声音在街上稀疏地响着

听黑夜赶路的人说 在田野远望新店

是一团巨大的光辉 朗照荒野

听蒲首的人说 在蒲首山夜看新店

不仅看得到万家灯火 而且还看得到

红绿的灯光闪烁其间 大股大股的光柱直射霄汉我来到这些年新店镇的夜里

我看到的只是人的光明

[注]本诗参照了乡贤黄德琳《新溪河明珠——新店镇》一文,及《蒲圻文史》、《漫话莼川》等相关内部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