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耀东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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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用诗学的方式来研究诗:陆耀东先生的一次演

王本朝

(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这篇文章主要想记述陆先生的一次演讲,在进入论题以前,先绕个小弯子,说说认识陆先生的经过。还是在大学时代,就知道陆先生是国内屈指可数的现代新诗研究名家,因为读过他的《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和《徐志摩评传》等著作。在一个杂志上还曾看见过陆先生讨论徐志摩小说的一篇文章,记忆非常深。当时的文学史老师和教材上都还以批评性的眼光告诉我们,徐志摩是一位诗人,当我从陆先生的文章里知晓他还是一位小说家时,惊讶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遗憾的是,我已经记不起发表文章的那个刊物的名字了。当时,陆老师的文章给我的印象是敏锐而持重的。

真正与陆先生见面是1987年的秋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四次年会在成都召开,那个时候的学术界似乎非常重视年轻人的培养,大会期间研究生可以旁听会议,《丛刊》还专门组织了青年学者,主要是研究生的座谈会。记得当时以研究生身份去参加会议的,至少有20、30位,包括今天已是大名鼎鼎的程金城、王兆胜、吴俊、余斌等都还是以研究生身份出场。我也是以研究生身份去“混”会的,由于都是从武汉到成都,乘上同一列火车,陆先生在卧铺,我和另外的研究生则在硬座车厢,在李俊国老师的引荐下,认识了陆先生,和蔼可亲,满脸笑容。谈了些什么内容,我已无法回忆起来,只记得说到了徐志摩存放在凌叔华那里的书信,引出了人们的种种猜疑。从此开始了与陆先生的交往,真正接触比较多的是到他的门下攻读博士学位,亲炙他的教诲。所发生的故事清晰如昨,我想其他同门肯定会有详细而生动的记录。这里,我只记录陆先生在西南大学的一次演讲,从一个侧面见出陆先生的学问精神和研究方法。

时间是2004年9月中旬,陆先生到西南大学新诗所参加世界华文诗歌论坛,我邀请他在文学院给研究生和本科生做了一次关于“新诗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的演讲,在征求有关演讲论题的时候,他说他曾经也到中山大学做过同题讲座,内容非常熟悉,也想再次给研究生讲讲。我如获至宝,这应该是他最拿手,最有话说的题目。

他讲的题目本来是新诗中的几个问题,但在讲的过程中把范围扩大到整个文学领域。他首先讲到要多读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而言,古典诗话词话,其他艺术门类的书籍也应该有所涉猎,要有广博的知识。什么领域,什么流派都应该有所涉猎,特别是哲学,可以训练人的理论思维,并且认为学术水平的高低取决于他的理论思维能力,理论思维能力强的人,肯定有学术潜力,而一个理论思维能力不好的人,即使他很用功,他的成就也有限,所以,人的理论思维能力非常关键。培养理论思维能力应该多看书,多思考问题,不论哪一天,哪个时候,你的脑海中都应该存在一些问题,逼着你去思考,要是很长时间,人的头脑里没有问题,这也说明学习没有读进去。有问题,就会有文章,没有问题,那写的文章绝对是不行的。

这里,陆先生由学术思维进而谈到学术研究中的问题意识。要研究问题,除了要勤思考以外,还要多读书,快速阅读,要多写作。他说,你如果写了50篇文章,那我想你的文章肯定写的差不多了,平时每天都要写,你并不一定要写出文章,几十个字,几千字都可以,成文的不成文的都可以,但一定要每天都写,你如果每天不动笔,那你的笔怎么能快起来?他说他年轻的时候6000字的两篇文章,都只花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也就是不是一整天,6000字的文章就可以写完。这样快的速度,是因为平时有思考,有积累,另一个就是写的比较多,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平均每年至少发三四篇文章,写的比较多,手也就快了。怎么写好文章呢?他提出“三点论”,第一,要新一点,有一点新的见解,第二,深一点,也就是说观点并不新,但你说的比人家深,这也可以,最后是细一点,你的观点不一定新,也不一定深,但比较细,比较细也带有深的性质。他说,这三点能做到其中的一点,也就有点价值,如果这三点中一点也没有,那你的文章发不发也就无所谓,发了也没什么价值。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引出了听众的笑声,因他的口气里含有一种反讽。

接着,他讲到做学问的资料文献问题,说到他80年代初查阅、抄写资料的困难,以及全国一些有代表性的图书馆的藏书特色。认为现在全国资料的收集、藏书最多的几个单位一是北大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包括原来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和燕京大学图书馆,这是解放以前两个大学的图书馆合在一起的,它的藏书就现代文学来说可能还超过了现在的北京图书馆。第二家是文学研究所的资料室,第三家就是北京图书馆,但书借出来很困难。陆先生还回忆起他曾经和师母两个人去北图借书的艰难情景,一天只能借到两三本书,中午在那儿吃快餐,吃完后就再借,一天也只能借三四本,你去借来回就是半个钟头,你写了卡片出来,来回又是半个钟头,浪费很多时间。上海图书馆藏书比较丰富,另外还有一些大的图书馆,省级的像浙江图书馆,南京图书馆,还可以,其他的高等学校都差不多,各有所强,像北师大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中的民族主义资料最完整。他特别强调写文学史资料的重要性,他以自己写新诗史为例,他说,资料没收集完一直不敢写,后来敢写了,是因为有百分之九十的资料已经收集到了,觉得写起来有把握了。他还提到李欧梵到他家里去,看见他收集的一些资料,在给孙玉石先生的信中说,陆先生收集的诗集之多,海外学者不能望其项背。

他讲到资料对研究的重要性,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它的版本基本搞清楚了,但究竟是谁起草的还没有搞清楚,哪些是秘书写的,哪些是毛泽东自己的,都需要搞清楚,他举例说,有一段话肯定不是毛泽东的,而是秘书的,如文章中的“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里反映的产物,毛主席说,……”如果是毛泽东,那他就会说“文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文学是从地上产生的吗,不是。”他不会使用这样一种理论的方式。“文学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反映的产物”,他绝对不会用这样一种表达方式,你看在《毛泽东选集》里面,没有这样的表达方式,这些肯定是其他人的,不是毛泽东的,这都是可以研究的。另外像理论问题,从哪个角度切入都可以,比如说这个讲话,究竟是针对谁的,是针对张闻天的,还是针对胡风的,因为毛泽东发动一个运动,一般是针对党内的一些同志来的,张闻天的观点从30年代就和毛泽东不太一样,张闻天在20年代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员,他是懂文学的,也搞翻译。一些基本的问题,好像很清楚,实际上是不太清楚的,似是而非的现象是存在的。

最后,他讲到研究文学的方法问题,特别是诗歌的研究方法。他主张用诗学的方式来研究诗,不是不能用其他研究诗的途径和方法,比如说政治学,也可以从文化学、心理学等角度来研究诗,但不能忘记了诗学,因为我们是在研究诗。并且,他提出研究诗要从诗歌文本特点入手,用适合它的理论来关照,研究文学作品研究诗都是一样的,没有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要是有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那就非常简单了,我们可以办一个短期班,要求大家把这些规则都背下来,最多一个礼拜就可以了,那大家都成为了理论家,可问题不是这样,任何文学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创造,没有独特的创造就不可能成为文学作品,因此就不可能用一套固定的方式一套固定的条文来衡量它,因此你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标准来评价现代主义的作品,也不能用浪漫主义的标准来评价现实主义的作品。每一个流派都有他不可替代的长处,也有他不可避免的短处,每一个流派都不能例外。后现代主义也不能例外,任何一个流派大多数作家都是平庸的,只有少数的才是优秀的,个别的才是伟大的,有一些甚至连伟大的都不能涌现,后现代主义现在至少还没有出现真正伟大的诗人吧,因此不能站在任何一个流派的立场来说话,而要超越他们,俯视它们,对研究对象我们要避免崇拜的感情,崇拜它就看不见它的真面目。他还幽默地说,你跪在我面前就只能看见我的下巴,就看不见我的头部,因为你是跪在地上,所有你看不见我的头,但如果你站在高处,那你就可以很容易看见我的头部,因为对任何对象,哪怕是伟大的对象,我们也不能崇拜他,我们都应该拉开距离,包括感情的距离。他说他自己和一些诗人、文学家都有一些接触,但害怕有很深的接触,很深的接触之后就下不了笔,因为从接触来看,有一些诗人确实很好,但还是有一些诗人希望你要怎样,这就令人很不舒服。一个研究者总应该冷静一点,不要太情绪化,至少太情绪化了不行。这是一个矛盾,一方面是要敏感,要有直感,另一方面要有冷静的理性,要有超越性,要俯视一切,过去我们强调立场,但更重要的是要超越,要对一切文学现象采取俯视的态度,不要把一部分情绪化,理想化,不要对任何一部分抱有成见和偏见。

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陆先生讲到激动的时候,还引发了咳嗽。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不得不控制时间。最后回答了学生的提问,其中有学生问到对未来诗歌和文学的看法。陆先生认为,恐怕今后诗歌的发展还是在交流和演变中发生蜕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应该是多样的,任何时候多样是主流,因为文学是最有创造性的,如果某一个理论反对文学的多样性,那这个理论肯定出了问题,如果是某一个社会流行这种看法,那这个社会就出了问题,如果是某一个权威人士说了,那就是权威出了问题,文学始终是多样的,没有多样就没有文学。

应该说,这次讲座带有漫谈性质,也没有完全让先生尽兴发挥。但先生能够在短时间内将其几十年的人生体验和学术经验托盘而出,呈现出了一个文学史家的理性眼光,以及融合诗性激情和反思精神所升华而出的学术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