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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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背妻求医

历史上的李沟河虽说没出过文能安帮、武能定国的大英雄。但是,一道河追崇好汉,崇尚节义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柏村尤甚。柏村人除了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外,都有一股想光光彩彩了结一生的劲道。到了清光绪年间,随着下村李泡的爷爷中了武举后,紧接着,上村李东方的爹也中了文秀才。晚清政府腐败愚昧,终使洋鬼子们打进了中国。李泡的爷爷和李东方的爹是下村、上村各自家族的嫡传长门。从辈分上讲,虽然是出了十几服的后人,却情同骨肉。李泡的爷爷在直隶参加义和团战死沙场后,李东方的爹因气而疾,人正在盛年,却因疾早逝。

李东方是他爹的单传独苗,他爹去世时也就十四五岁。十四五岁的孩子倔强好胜,嫩肩挑家的岁月使他在生活的长期磨炼中,终于长成了一个勃勃男儿。

这一年,李东方逾不惑已经好几年了。他和妻子生有两个男孩。老大十五岁上得了伤寒病,百般医治,最后还是离开了人世;老二现在十七岁,已快成人,好日子眼看在望。然而,偏偏天命不遂人愿,李东方的妻子恰此时得了中风不语的大病,偏瘫在了炕上。

生活的重压使李东方未老易容得太快了。四十岁刚出头,矫健的高身架已经有些躬肩,右肩下的后背已努出一个小号砂锅。全身每一块肌肉看上去还强健壮实,可是,艰难度日的重压,已在他那富有神气的紫黑脸膛的额头上刻出了几道很深的皱纹,两颊的皱纹虽然较浅,却像蜘蛛网一样爬满。虽然这样,他那粗壮的四肢、滚圆的腰板、富有情趣的言谈举止仍不减当年,也还能透出一股男子汉宁折不弯的刚毅气。

李东方为给妻子治病已经跑遍了高平、沁水两县的沟沟坎坎。他到高平围城找过名医张新甫的爹,他到高平北诗找过名医秦宝玉的爹,他到高平陈岖找过名医姬丑孩的爹;他到沁水端氏,沁西王寨,沁东东峪、十里遍访偏方。妻子吃了数不清的中草药,病却总不见好转。

几年来,李东方因为妻子没脱衣服睡过觉,再这么耽误下去,别说妻子的病治不好,他也要累趴下。他打听到临汾有一位老中医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治妇女中风却是一绝,经他手治好了不少病人。他把老娘托付给孩子,也怕给村上人添麻烦,在某一天的夜里,他单人背着妻子到几百里远的临汾去求医。

李东方这一次的失策能让他后悔完下半辈子。

李东方背着妻子走了三四天,眼看临汾在望,忽然,背上的妻子一阵颤动过后,没等他放到正走着的路上,已然断了气。

深秋的临汾盆地里虽然视野辽阔,但天已大黑,又没有月亮,格外的寂静。

田野里、大路上,除了冷风呼啸,看不到一个人。只能听见路边被风吹干的一棵老槐树上的叶子踢踢踏踏不断地从树枝上脱落下来,周围没一点人的气息。

李东方平生头一次作了难。前不着村,后不靠店,这可该怎么办?到近处找个人家吧,人生地不熟的,谁又会接纳和帮帮他?

李东方就是李东方。蒙蒙的暗色里,他隐约发现路边地里有一棵老桑树的枝条被风吹拂得呼呼叫,有了主意。他不敢把死了的妻子放在地上,就背着妻子还没有太僵的身子,到老桑树下拣那些粗长顺溜的枝条用一只手撅下一大把。

返回到路边的那棵老槐树下后,他把妻子靠在老槐树的身上,用后背靠住妻子,麻利地从枝条上剥下桑皮编成了两根酒盅粗的长桑绳。

突然间,李东方感觉出他背靠着的妻子尸身已然倒下,知道妻子的身子已经僵硬。他急忙翻转身,把她的尸身用双手卡住竖起来,在老槐树身上重新靠好,把一根桑绳套在妻子的两个胳肢窝下,一根缠住妻子的两条大腿,把桑绳留出的部分挽在自己的前胸,两只手卡住前胸的桑绳疙瘩,驮着妻子往回返。

深秋的夜里,李东方背着个死人小跑着。饿了,薅个路边还没来得及细收回去的白萝卜啃几口,不歇气地小跑着不停步。又一天的天放亮时,他身驮妻子已经返回到沁水东峪村边的大山上。

虽然离家乡已经很近了,可是,在大白天里,李东方仍然不敢背个死人在路上走。他在大山的一片松树林里歇了下来。他把妻子从背上慢慢地解下,稳稳地平放到酥软、厚密和繁茂的草地上。坐下后,身上虽说疲乏得很,却不感到累,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没法表达……他拔了几根身边的草茎衔在嘴里,麻木得毫无意识地咀嚼吸吮着草们身上已然风干得不多的汁液,靠在一棵松树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李东方单人背瘫妻临汾求医的壮举,柏树人知道后,都感慨不已……

按李沟河的乡俗,村里人在外乡去世回村安葬,尸身或棺木是不能回村的。

只能在村外找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停放和妆奁,等血亲晚辈和亲朋好友设祭完,该丘的抬棺去丘,该入坟的抬到坟上安葬。

这天早晨天刚亮,已经十一岁的李泡肩背粪筐到村外的路上拾粪,刚要下村边的土坡,猛然发现土坡下躺着捆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两个人。他吓得像一只被人用石头狠狠砸了一下的小狗,丢下粪筐、撂下粪叉就往村里慌慌张张地跑,边跑边喊:“娘,娘,娘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怕死了呀,怕死了……

土坡下有两个死人……挡着路,挡着路……”

李泡的娘见孩子失魂落魄地喊叫着跑进院子,加上自己也听清了孩子的话,释然地说:“泡,别怕,别怕!前几天你上村大伯独身背你大娘到外乡看病,可能是他俩回来了。或许是把你大伯累得不轻,倒下的,走,我拉你喊人去看看……”

李泡细高细高的个儿,像一株还没来得及伸枝长叶的小白杨。他有着姑娘般鲜艳的肤色和一对细长的眼睛,眼睛里时时流露着天真无邪的目光。眉毛也是细长的,很黑,斜斜地刺入两鬓间,宛若那一头乌亮头发的两条支脉。嘴巴是扁圆形的,向两腮间弯出尖尖的嘴角,连着泉眼般的深酒窝儿,很是甜津人。

他的小模样叫人一瞧,谁都会知道他是个很有家教的好孩子。

李泡听娘不是大惊小怪地这么说,“咚咚咚”如敲鼓一样的那颗小心放下了。

他被娘拉着一出院子就高喊:“我上村大伯和大娘回来了——我大伯背着我大娘累倒在土坡下了——都快去帮把手呀……”

听到李泡的呼喊声,柏村各家的门“哐哐当当”一阵阵乱响,人们都从各自的家里出来,往下村的土坡方向跑着赶……

上村的老吝是头一个跑下土坡的人,他透过晨阳首先看到的是一张侧着的女人脸。那脸平静,瘦削,也苍白。一头乱发裹在一块家织印花的紫色头巾里,身子安详、滋润地伏在她太多熟悉的那个男人身上。那男人的嘴拱着地,直溜溜地倒在厚厚的浮土里。

“老哥——老嫂啊……”

老吝扑过去,呜呜地狂号起来……

柏村人全都忘了村风民俗。跑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把李东方的妻子从李东方的身上解下来,把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不知谁已抱来的一条棉被上,身子也用白布裹了个严丝合缝。

老吝把李东方扶起来,坐在了路边的一块大砂石土……

才几天的工夫,李东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脸瘦得变了形,黑紫变成了褐黑没一丝血色。眼帘低垂,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呢喃的话谁也听不明白。他仿佛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可以落落心歇下来了。他全身软塌塌地倒在了老吝的怀里……

“老哥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意思知道。他是不想让老嫂回村进家,就地发送。”

老吝今天算是在柏村唱了主角,还没有人见到过他面对尸身没有一点恐惧之态。

他豪壮亢奋地又说:“我老吝今天要给李沟河破个例,我嫂子的尸身回村发送。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

柏村人没有用话语呼应老吝,不等他继续往下说,该干什么干什么,能干什么干什么,把李东方两口平抬、稳驾着回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