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旅行(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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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12)

“小倩昨天晚上在这里照顾我。”

电话中忽然没有了声音,仇振玲手握听筒,歪在沙发上,一时觉得不知该说什么。

“你,你肯定对我有看法了。”老刘试探地。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可是,昨天我真的不能过去。儿子、儿媳妇都回来了,我离开连一点理由都找不下。”

“我没有埋怨你,你家里人团聚,我算什么?”

“你还是在埋怨我,我不知道该咋向你解释。”

“真的,我没有埋怨你,我理解。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是咱的本钱,都好好保重吧!”

电话中好久没有声音,仇振玲轻轻放下电话。咔嗒一声,她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断了。她知道,有一根藏在心里许久的线断了,再也系不上了。

这一刻,仇振玲心里有痛有悲还有轻松。活了这么大,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命运这个东西。生活中有些东西很美,可它不是属于你的,你欣赏也好,喜欢也罢,偶尔或许还占为己用,但最终得归还人家,那东西原来就不是你的。自己身边的不喜欢也罢,讨厌也罢,但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感冒好后,仇振玲仍然每天出去锻炼。老刘几乎像她的影子,只要她出现,老刘准出现,有时还有老刘黑胖的夫人。仇振玲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会大着嗓门招呼老刘一声,有时还亲热地管老刘的老婆叫嫂子,说是以前在单位刘主任可是经常夸你哩。

老刘的老婆半埋怨半显耀地说,他呀,就像个孩子,吃呀喝呀穿呀甚也得说,少说一句也不行。老刘老婆黑胖的脸上闪着红光,老刘在一边嗯嗯应着,看看老婆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又看看仇振玲含着笑意的脸,然后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浸在晨光中的翠屏山。

每次晨练结束,仇振玲都不和老刘夫妇相跟,而是和文青她们伴着两个人的世界下山,有说有笑,还说是给他们两口子留出时间,让他们夫妇好好说知心话。老刘嘿嘿干笑两声,白胖的脸上写满不知所措,夫人黑胖的脸上笑成一朵老菊花。

其实,文青这两天有事和仇振玲商量。

文青的老伴过世已经五六年了,有人为她介绍了一家企业的退休干部,两人见面后,很谈得来。文青的一双儿女倒是通情达理,对退休干部一口一个叔叔,可人家男方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极力反对,说文青是看重老头子每月那两千块钱的退休金,他们怎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两个女儿简直是一对泼妇,围到文青门上放话,不许骚扰他家老爷子。

惹得邻居们都来看笑话。

文青一气之下,不理老头儿了。她也有自己的退休金,够自己吃穿用度,她可不愿落这个难听的名声。现在,老头儿气病了,躺在家里,不吃不喝,给儿女放话,要是不让和文青往来,他坚决不去医院,他这把老骨头就扔在家里。

文青是左右为难,要说她不搭理老头儿,也不是出自内心。可再和老头儿往来,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唾沫星子能将她浮起来。她老也老了,不愿再背一个“老狐狸精”的名声。其实,她就是图老头儿乐观、开朗,会体贴人。五十出头的人了,图的是有个人在家里说说话,头痛脑热跟前有个人问寒问暖,图的是个伴,儿女们再孝顺,人人有自己的事情忙,不能时时守在自己跟前。怎么就说自己是贪图老头的钱财呢?

她觉得自己受了人家的侮辱,就像宋丹丹在小品中说的那样“太伤自尊了”。

现在她加入了小区里的“老来俏”乐团,团里有个人对她挺有意思,她向仇振玲讨主意,咋办才是个好?她说她信得过仇振玲,团里那帮人叽叽喳喳没一个能说到正经点子上。

“哎哟,没想到你现在成了个抢手的老来宝啦。”仇振玲呼出长长一口气后,打趣文青。

“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还开我的玩笑。”文青半嗔半怪。

“好好好,说正经的。可心在你肚里装着,我咋能知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唉,我是担心那老头儿,现在还在家病着,万一真有个好歹,可咋办呢?”文青忧心忡忡,眼里闪过一丝忧郁,宽松的红绸练功服边走边水一样涌动,涌起的却是落寞。

“文青,我告诉你,你别问我,其实你刚才已经说出你的心里话了。

你担心的还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可是,可是他家那两个泼妇女儿我真是不想沾惹。”文青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只要你心里定下来就是他,小妹我出面为你做这个红娘,成不成就看你的桃花运了,行不行?”仇振玲尽量想逗文青发笑。

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那么开朗的文青在这把年纪还大伤脑筋。

看来,人这一辈子甚时候都别想脱离这个东西,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个叫情的东西时不时会赶上来蹭你一下,不管年龄,不分男女。

叫你逃不掉,挣不脱,既然无处可逃,那就顺其自然吧!

文青脸上慢慢闪出些许笑模样,仇振玲心里才好过一些。

文青的事刚压下去,她忽然莫名的就生起许高昌的气来。自己感冒好是好些了,可这个死人也不知道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准是为了节省儿子家里的电话费,怕打长途费钱,这个老实人。儿子也是,你工作再忙,也能抽出个打电话的时间吧!她沉住气也不给儿子打,看这一对憨父子能憨到甚时候。

倒是老刘自从那次感冒事件以后,不时要打来电话问候一下。她却是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仇振玲每次接电话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在电话中夸老刘的老婆贤惠、善解人意,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夸老刘福气好,还夸许高昌对这个家管理的有条不紊,许高昌到儿子那才走几天,自己反倒没着没落。

她抓着听筒,不由分说唠唠叨叨讲半天,弄得老刘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放下电话,仇振玲独自坐在沙发上,莫名其妙的会流下泪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电话那头那个人心里在痛,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慢慢的,老刘的电话便来得少了。

她隔了两天没去晨练。只是在小院里踢踢腿,甩甩胳膊。然后仔细地清扫院落,再给院中那些花花草草洒洒水,看它们吃饱喝足以后,那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红的粉的黄的,你靠我,我挨你,相互摆着姿势,铆足了劲在她面前比美,就像电视上那些对着镜头的明星一样。

她看它们的目光有些像看自己的儿女,心会莫名其妙柔软起来。以前只知道一心忙单位里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事,从来不知道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是一件这么享受的事情,还在心里瞧不起许高昌。唉,自己以前真是有些过分。

浇完花,她拿着抹布开始细细擦拭客厅的地板。明晃晃的地面,一尘不染,她都不忍心踩上去。走一步回头便看看是不是留下脚印。以前,为了地板的脚印,她没少和许高昌吵,嫌许高昌不讲究,进门第一件事不换拖鞋,先要到卧室换了衣服,返出来才换鞋,地板上便会画出几个大脚印。

大部分时间,许高昌不犯恼,只是笑着说,瞧你这副讲究劲,累不累?

好好好,我换鞋,马上就换。她一个劲地叨叨,还是那句话,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就是让你住上金子做的房子,怕也是个不讲究。许高昌听着听着犟劲便冒上来。脖子一歪,撂过两句话,那我以后扛上脚走?这地板不是让人走,是让看哩?

仇振玲气得转身不理他,只知道这个实在人的犟劲上来,谁也别想和他讲清道理。他也就是麦秸秆火脾气,一会就没事了。

此刻,仇振玲在宽敞、干净的屋子里,穿着一双软底拖鞋走过来走过去。她呼出一口气,感觉也是清爽的。想一想,该知足了。两个人住着三室一厅,吃喝不愁,每个月拿两千多元退休金还吵个啥?

许高昌身上的毛病是不少,可回过头仔细想想,他对自己一点外心也没有,倒是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还要追求什么?

许高昌没到省城看儿子时,有天和她一块儿出去晨练,在出小巷时,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猛地拐进来,她往旁边躲闪已来不及了,被自行车一下子挂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伙子两脚点地,看了看没啥大事,只是说声不要紧吧?就准备走。

许高昌不让了,他跨过去,一把抓住自行车把,对小伙子说,谁家的孩子?

少家失教!

仇振玲从地上站起来,感觉不要紧,只是刚穿上身的白运动服弄脏了,她心里挺可惜的。许高昌还拽着车子不让小伙子走,非让人家赔礼道歉。仇振玲拍着身上的灰说算了算了,小伙子以后注意点,别太冒失。

许高昌一手抓着人家的车把,一边扭头问她,你真没事?你万一有事,我咋办呢?

那一句话,就像个孩子,让仇振玲想笑又想哭,瞬间,心里还热乎乎的。这个许高昌,老许,许老头儿,真是不知拿他咋办才好。那天回到家,她才觉得有条胳膊疼,屁股也疼,捋起袖子,左胳膊上有片青,还有隐隐的血丝。她忙扭过脸,还咧了咧嘴。

许高昌立时埋怨起来,问你有事没事,你还说没事,你看看,成甚了?

自己受吧!

仇振玲忽然就觉得那隐隐有血丝的地方,被许高昌一不小心碰到,钻心的疼了一下,眼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眶,哽咽着上不来气。

你看你,像个小孩子,我不就是说说?以后出门我走前面,你在我后面走,即使撞也是撞我,许高昌找出个创可贴小心地为她贴上。

仇振玲“呸”了一声,骂道,你这张嘴,大早晨的,就不会说点好的?

撞呀撞呀,呸呸呸!许高昌看她不是真生气,才“嘿嘿”笑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许高昌在时,她一天嘴巴不停地嫌这嫌那,倒也觉得日子过得飞快。现在,这个讨人嫌走了,她的心里反而空空的,像被挖走甚了。

许高昌在时,她看他是横看竖看不顺眼。吃饭时嘴巴老是发出很响的声音,一会儿便会吃得额头冒汗,她说他前世是个饿死鬼,一副抢吃的样子,吃相一点也不文雅。睡觉时呼噜声一浪高过一浪,还老是喜欢将胳膊呀腿呀伸在被子外面,又说他前世是头猪,今世投胎转成人,还改不了那些不干不净的坏毛病。

许高昌倒是振振有词,猪咋了?那猪八戒可是天上的天篷大元帅,猪八戒恋旧情,西天取经的路上一刻也没有忘记高老庄的高秀兰。你没看报纸上还说,好多女人喜欢猪八戒,憨憨的,又勤快,多讨人待见。

仇振玲见他没完没了,便挥挥手说,你把猪八戒说得那么十全十美,最后还不是让孙悟空收了。

许高昌还是一脸不服气,那以前不算,现在呢?你看社会上小青年不都是唱歌曲《猪》,唱甚“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从来不挑食的乖娃娃,每天睡到日晒三竿后,从不刷牙从不打架”。听说这首网上的歌曲还卖了个好价钱,成了一家猪业公司的形象歌曲。猪的皮能做鞋,猪的毛能做猪棕刷子,五脏六腑甚不能用?全身都是宝,有甚不好?许高昌气呼呼的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啪”地打开电视机。

仇振玲“噗”的一声笑出来,哟,不知道你这个憨人肚里装的东西还不少,网上的东西你也知道,还知道甚?快说出来让我听听。你这一说,我真觉得猪是个猪宝宝,衬衣上洗下来的水还能当肥料使哩!是吧?

通常,许高昌会乜斜仇振玲一眼,愤愤地说,不和你打嘴官司,你这人,不讲道理。快说,咱中午吃甚饭?我去洗菜。

仇振玲会理直气壮的应上一声,吃西红柿鸡蛋臊子河捞,不要忘记明儿换下身上的秋衣秋裤,干净的在你卧室的床上放着哩。

于是,各干其事,一场略略冒着硝烟味的舌战结束了。细细想来,那弥漫的硝烟味根本不是两军交战的硝烟味,而是逢年过节时放鞭炮时的硝烟味。刚开始噼噼啪啪,挺刺耳的,甚至还得双手捂住耳朵,但鞭炮声过后,看着地上红红的纸屑,闻着空气中浓浓的硝烟味,心里却有一种喜悦的充实。

现在,仇振玲站在宽敞、干净的屋子里漫无边际地瞎想。初秋的阳光透过玻璃,灌满一屋的金黄,家具上像镀了一层金。她走进许高昌的卧室,几天没人住,里面感觉一阵瓦凉,闻不见平日她反感的那种汗气,倒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她忍不住又在心里骂,这个老实人,去给儿子和孙子当牛做马,还做上瘾了。想到这里,她几步迈出许高昌的卧室,准备到客厅给儿子打电话,好好数落儿子一通。

走到沙发旁,还没等坐下来,那部红色电话突然尖声尖气地叫起来。

“妈,儿子在电话中叫道。”

“小文,你爸甚时候回来?他不知道打电话,你也不知道?”仇振玲先是几句抢白。

“妈,我爸迟几天回家,他身上碰了一下。”儿子在电话中吞吞吐吐。

“你爸咋了?碰着哪了?”她急急地问。

“你别着急,我爸不要紧。他早晨出去买菜时,被一辆三轮车碰了一下,腿不方便多动,等休息两天就回去了。”儿子在电话中解释,尽量将语气放平和。

仇振玲听着儿子那轻描淡写的口气,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

“你爸一年也不到你们那里去住,住不得几天,你就不能让他轻闲一会?大早晨的你让他去买菜,他刚到省城能摸得清东南西北?”仇振玲朝着话筒几乎是喊。

“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脾气,他能闲得下来?我不让他出去买,冰箱里就有现成吃的,加一下热就行,他说不新鲜,偏要出去,我有啥办法?”儿子在电话中辩解。

“那把你爸撞着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爸在哪家医院?你告诉我,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过去。”仇振玲像被火烧着一样,火急火燎。

“我爸真的不要紧,就在小区医疗室观察呢!你感冒刚好点,不要跑来跑去把你再累倒了。”儿子好心劝道。

“我不去,说得倒好,你们谁真正关心你爸,他这一辈子从来是为别人着想,心里就是没有自己。好了,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你到车站去接我。”仇振玲说完便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她鼻子一酸,眼里浸出泪来。这个死老许,从来不知道自己享受一点,让你去帮着带几天孙子,你连买菜做饭都包了,天生是劳碌的命,在家里劳碌还不行,还要到省城劳碌。她想着那个大大咧咧的、瘦高个子的、皮肤黑黑的老许,龇牙咧嘴躺在病床上的难受样,身边没个照顾的人,心里不知该有多凄凉。儿子虽说在那里,可一个大男人怕是连句问寒问暖的话也不会说。

几乎像是有人在后面撵她似的,从柜子里翻出那个已有些时日不用的黑挎包,又到老许卧室的衣柜里,找出件棉质的衬衣和一套干净的内衣,一并塞在黑挎包中,匆匆奔出屋外。

出了门,她猛一下想起口袋里没装钱,又重新折回来,拿了厚厚一叠钞票,塞在内裤的口袋里,这样保险一些。

唉,这个老许。几十年了,一直是整天操心别人,就这还要挨自己的唠叨,他的耳朵上怕是已磨起老茧了。这回,一定要好好伺候他,让他知道他那个嘴碎的老婆,嘴是刀子,那心可是豆腐做的,她要将这几十年欠下的,好好的补偿给他。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走出巷口。站在凤凰大道,她想省钱坐一辆三轮车到车站,转念一想,又挥手打了一辆银灰色的出租车。她弯腰进车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种庄严和幸福的感觉突兀地涌上心头,她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心情,难道自己这几十年不幸福吗?

她这样想的时候,出租车已箭一样驶出去,很快就融进五颜六色的车流中。再过五个小时,她就会站在老许面前。她突然感觉,站在老许面前时,她一定会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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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想起自己初到城里时的情形,常常会独自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