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远去的故乡(高平作家丛书)
5114100000001

第1章 等等,让我把话说完(代序)

鲁顺民

韩慧兄的散文集出版,让我来作序!我居然给吓得不轻,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毕竟,和韩慧兄结识已经有些年头,对他的文字也是熟悉的。

但是,当我将他发来的电子文稿浏览过后,有些犯难。他笔下的文字显得非常驳杂,有时论,有影评,有读书札记,还有零星的片断式思考,或轻笔闲墨叙事说理,或正襟危坐高谈阔论,显示出一种迫切的表达欲望。也许,这一册散文集,是作者对自己数年来写作的一个总结,所以才呈现出如此驳杂的面目,这样的编辑方案,倒可以对作者这些年来的思想脉络有一个整体性把握。

事实上,我也正是通过这一次粗略的浏览,才认识了一个完整的韩慧,一个清朗而深刻的乡村知识分子风风火火地向读者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是嵯峨挺拔的太行山,和太行山上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等古老神话,以及太行山下的盆地山谷间,生长的像狼尾巴那样迎风摇摆的谷穗。想当年,这些谷穗在没有被炎帝发现之前,它们不过是地边山间普通平凡的狗尾巴草。韩慧的身后,秦代白起坑杀四十万降卒的惨烈呼喊,撕扯着历史的书页阵阵发颤,太行山下还有唐宋风华,明清富庶,古潞州府与泽州府地面文脉深厚,然后,一个叫做赵树理的乡村学生,从大山缝子里走出来,摇摇摆摆,一直走进中国当代文学史某一个章节里。

韩慧出生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富有文化激情的地方。我们看到,韩慧散文的一个最大特点,也恰恰在于他饱满而激情。

说长道短,记人述事,或短章式的沉思结晶,或长篇大论完成一段历史考察,与其说是思想的结晶,莫如说是情感流注,所以,他的某些文字,或文章的某些段落,显得非常结实。这种闪烁着智慧的句子随处可见,几近名言警句,振聋发聩,让人惊悚。

关于韩慧的文章,说起来应该是一个大话题,他的散文体例变化多端,质感不同。但是,我想,一个作家,其技术性的要求固然重要,可他的文化承担与文化关怀显得更为重要。因此,若要对作者文章有一个整体性解读与把握,必须从作者的文化定位入手,也许比从文本剖析解读来得更为精准。

我不大清楚韩慧的写作动因与写作经过,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跟我说起去世的路遥,他显得很激动。我一下子有一个认识,韩慧跟我一样,曾经是被路遥小说感动过的一代,至今我都固执地认为,路遥应该是农村青年最后一位代言人,尽管传统的农村正在走向衰落,农村的山水田野已经少见青年的身影,就连韩慧本人也离开田野禾苗很久很久了。但是,许多人都无法轻易将在农村的记忆彻底抹去,那是许多人成长的一个强大背景。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一直进入21世纪,持续近20年的时间,在许多大学里,许多大学生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作为同学临别的留念互相赠送的情景,这样的场面着实让人感慨万端。路遥之来,路遥之去,无疑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路遥是一个很富有象征意味的存在。

路遥之后的农村,经过了百年的喧哗,最终沉寂下来。这种变化很让人伤感,但也给后世留下了许许多多可供思索的空间。这时候,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有一批人在思念楼层下覆盖的麦田和田野上刮过的爽风。韩慧就是其中之一。迅速逝去的东西似乎唤醒了身体里沉睡已久的某些东西,这些东西非常熟悉,比方承担、责任、修平治齐这些非常非常传统的意识,同时又是如此陌生。爆炸式汹涌而来的信息,令人眼花缭乱俗世风景,在内心形成的冲突不言而喻。但是,唤醒的东西无疑是急迫的,那就是表达的欲望。

必须说,必须说明白,是黑还是白,是正还是反,一定要说清楚——等等,让我把话说完,这就是韩慧散文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也是富有象征意味的。每一个时代激变,总会涌现出许许多多韩慧,韩慧之前,韩慧之后。或者,前韩慧,后韩慧。

这是一代新型的乡村知识分子。

乡村知识分子肯定不是到韩慧这里才产生的一个名词,或一个群体,但我对这一个词汇有一种特别的钟情与依恋。中国百年的历史进程,也正是中国乡村知识分子由盛而衰到最后消失的一个过程,尤其进入现代,在“革命”的号召之下,清理和清算乡村知识分子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内容,随之而来的,是精致安宁的乡村文化逐渐粗鄙,廉价的欢娱与感恩成为乡村文化的唯一主题,从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一路走下来,乡村文化本应承担的历史文化信息一步步被清洗干净。今天,那些硕果仅存的乡村文化建筑,突然一夜之间名播天下,成为旅游景点,不正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吗?

这时候,韩慧站了出来。因为他怀疑——在某种程度上,怀疑是关怀的开始。韩慧的散文里,怀疑甚至可以构成贯穿始终的一个关键性词语。以此为开端,有别于体制培养的地方文化工作者,他的视野显得非常开阔,大到国际性突发事件,小到地方文化的某一话题,从大的文化建设,到自身的道德修养,都是他思考的范围。这些,恰恰是过去传统的乡村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基本特质,若不然,过去的乡村知识分子怎么会那样自信地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呢?若不然,主流的历史叙述,怎么会在乡村知识分子的个人记忆里或丰满生动,或轰然倒塌呢?若不然,来自民间的文字记述,会一次一次使我们在惯常的历史教育之外,会突然发现另外一片历史的天空呢?韩慧的视野显然说不上宏大,但是广阔,说不上有来自上代的承传,但是他承担,说不上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但他有责任。显然,这也是过去乡村知识分子最后的归宿。

也应该看到,韩慧的散文不仅仅以这种面目呈现,他有许许多多富有生趣的文字,读着让人会心一笑。比方,他写出游受骗的经历,这个许多人都遭遇过的惯常骗局,没见谁写得这样生动有趣,还有,他写读书随感,写远游听课的文字,生趣之外,突然之间的感悟,真是让人茅塞顿开的。用有意思的文字,写有意义的事情,这不是一个作家是什么?

诚然,开始交往,并不因为他的文字,而是他身上透出来的冰雪聪明,一种透着明白劲儿的交谈,有了文字,当初相识相知的促膝交谈就更值得记忆和珍惜了。是为序。

2009年6月9日

作者系《山西文学》杂志社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