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世珍藏的散文130篇
5092100000075

第75章 冬日漫步(1)

梭罗(1817—1862),被认为是仅次于爱默生的美国超验主义代表人物。他喜欢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与思想,并把自己的观察与沉思写成经典之作《瓦尔登湖》。おお

[美] 梭罗

风轻轻地低声吹着,吹过百叶窗,吹在窗上,轻软得好像羽毛一般;有时候数声叹息,几乎叫人想起夏季长夜漫漫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田鼠已经舒舒服服地在地底下的楼房中睡着了,猫头鹰安坐在沼地深处一棵空心树里面,兔子、松鼠、狐狸都躲在家里安居不动。看家的狗在火炉旁边安静地躺着,牛羊在栏圈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大地也睡着了——这不是长眠,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安然入睡。时虽半夜,大自然还是不断地忙着,只有街上商店招牌或是木屋的门轴上,偶然轻轻地发出叽咯的声音,给寂寥的大自然添一些慰藉。茫茫宇宙,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只有这些声音表示天地万物还没有全体入睡——我们想起了远处(就在心里头吧?)还有温暖,还有神圣的欢欣和友朋相聚之乐,可是这种境界是天神们互相往来时才能领略,凡人是不胜其荒凉的。天地现在是睡着了,可是空气中还是充满了生机,鹅毛片片,不断地落下,好像有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我们的田亩上撒下无数银色的谷种。

我们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冬天的早晨。万籁无声,雪厚厚地堆着,窗槛上像是铺了温暖的棉花;窗格子显得加宽了,玻璃上结了冰纹,光线暗淡而静,更加强了屋内的舒适愉快的感觉。早晨的安静,似乎静在骨子里,我们走到窗口,挑了一处没有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田野的景色;可是我们单是走这几步路,脚下的地板已经在吱吱地响。窗外一幢幢的房子都是白雪盖顶;屋檐下、篱笆上都累累地挂满了雪条;院子里像石笋似的站了很多雪柱,雪里藏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却看不出来。大树小树四面八方地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本来是墙壁篱笆的地方,形状更是奇怪,在昏暗的大地上面,它们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跃,似乎大自然一夜之间,把田野风景重新设计过,好让人间的画师来临摹。

我们悄悄地拔去了门闩,雪花飘飘,立刻落到屋子里来;走出屋外,寒风迎面扑来,利如刀割。星光已经不这么闪烁光亮,地平线上面笼罩了一层昏昏的铅状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种奇幻的古铜色的光彩,表示天快要亮了;可是四面的景物,还是模模糊糊,一片幽暗,鬼影憧憧,疑非人间。耳边的声音,也带一种鬼气——鸡啼狗吠,木柴的砍劈声,牛群的低鸣声——这一切都好像是阴阳河彼岸冥王的农场里所发出的声音;声音本身并没有特别凄凉之处,只是天色未明,这种种活动显得太庄严了,太神秘了,不像是人间所有的。院子里雪地上,狐狸和水獭所留下的脚迹犹新,这使我们想起:即使在冬夜最寂静的时候,自然界的生物没有一个钟头不在活动,它们还在雪上留下痕迹。把院子门打开,我们以轻快的脚步,跨上寂寞的乡村公路,雪干而脆,脚踏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早起的农夫,驾了雪橇,到远处的市场去赶早市;这辆雪橇一夏天都在农夫的门口闲放着,与木屑稻梗为伍,现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它的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对于早起赶路的人,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农舍窗上虽然积雪很多,但是屋里的农夫已经早把蜡烛点起,烛光孤寂地照射出来,像一颗暗淡的星。树际和雪堆之间,炊烟也是一处一处地从烟囱里往上飞升。

大地冰冻,远处鸡啼狗吠;从各处农舍门口,也不时地传来丁丁劈柴的声音。空气稀薄干寒,只有比较美妙的声音才能传入我们的耳朵,这种声音听来都有一种简短的可是悦耳的颤动;凡是至清至轻的流体,波动总是稍发即止,因为里面的粗粒硬块,早就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都清越明亮,犹如钟声,冬天的空气清明,不像夏天那样的多杂质阻碍,因此声音听来也不像夏天那样毛糙模糊。脚下的土地,铿锵有声,如叩坚硬的古木;一切乡村间平凡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美妙悦耳;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其声NFDA2g,如流水,如妙乐。大气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水蒸气不是干化,就是凝结成冰霜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似有弹性,人呼吸其中,自觉心旷神怡。天似乎是绷紧了的,往后收缩,人从下向上望,很像置身大教堂中,顶上是一块连一块弧状的屋顶;空气中闪光点点,好像有冰晶浮游其间。据在格陵兰住过的人告诉我们说,那边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燎原一般;而且有一种雾气上升,名叫烟雾;这种烟雾有害健康,伤人皮肤,能使人手脸等处,生疮肿胀”。我们这里的寒气,虽然其冷入骨,然而质地清纯可提神,可清肺;我们不能把它认为是冻结的雾,只能认为是仲夏的雾气的结晶,经过寒冬的洗练,越发变得清纯了。

太阳最后总算从远处的林间上升,阳光照处,空中的冰霜都融化,隐隐之中似乎有铙钹伴奏,铙钹每响一次,阳光的威力逐渐增加;时间很快地从黎明变成早晨,早晨也愈来愈老,很快地把西面远处的山头,镀上一层金色。我们匆匆地踏着粉状的干雪前进,因为思想情感更为激动,内心发出一种热力,天气也好像变得像十月小阳春似的温暖。假如我们能改造我们的生活,和大自然更能配合一致,我们也许就无需畏惧寒暑之侵,我们将同草木走兽一样,认大自然是我们的保姆和良友,她是永远照顾着我们的。

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特别显得纯洁,这是使我们觉得最为高兴的。残枝枯木,苔痕斑斑的石头和栏杆,秋天的落叶,到现在被大雪掩没,像上面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寒风一吹,无孔不入,一切乌烟瘴气都一扫而空,凡是不能坚贞自守的,都无法抵御;因此凡是在寒冷荒僻的地方(例如在高山之顶),我们所能看得见的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因为它们有一种坚强的纯朴的性格——一种清教徒式的坚韧。别的东西都寻求隐蔽保护去了,凡是能卓然独立于寒风之中者,一定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是自然界骨气的表现,它们具有和天神一般的勇敢。空气经过洗涤,呼吸进去特别有劲。空气的清明纯洁,甚至用眼睛都看得出来;我们宁可整天呆在户外,不到天黑不回家,我们希望朔风吹过光秃秃的大树一般地吹彻我们的身体,使得我们更能适应寒冬的气候。我们希望借此能从大自然借来一点纯洁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我们是一年四季都有用的。

地层底下有大火,永远不熄,酷寒天气也不能稍减其炎风。大雪虽厚,终究要被它所融化。此火终年如一,所不同者,只是正月里掩盖稍厚,热力难透,七月里掩盖稍薄,热力容易上达而已。在顶冷的日子里,地火流动,其流动所经之处,树边上的雪就融化了。有一种鼠麦,晚秋茁芽,入冬长成,它的热力很快地把田里的积雪融化;稞麦田里,就是地火掩盖最薄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心里都会觉得温暖。一到冬天,温暖就成了一切美德的代表;我们也像兔子和知更鸟一样,自然而然地追求温暖;大地已经冰冻,我们就想去看看森林里的温泉,或者是一条不冻的小溪,和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溪里光秃的石头。沼泽池塘里所冒起的蒸气,我们看来,好像同家里水壶的蒸气一样的亲爱,一样的有温暖之感。可是哪一种炉火可以比得上冬日的太阳呢?太阳一出,田鼠从墙边钻出来了,小鸟也在树林的深处吱吱啁啁地叫起来了。夏天的热一半是地面上热气的反射,冬天的温暖,则直接来自太阳。我们在积雪的山凹里走着,觉得太阳的光线照在背上;地方是很偏僻的了,可是和煦的太阳,始终照顾着我们,我们对于这种特殊恩典,只有感激在心而已。

地火的圣坛,也筑在每一个人的心胸里头;天不论怎么冷,山不论怎么荒凉,旅行的人大衣里面所包的火,比之人家壁炉里的火,更为温暖。一个健康的人,他正好补足季候的缺陷;外面是冬天,他心里就是夏天。人在北方,可是他的心就是南方。禽鸟和昆虫都会迁移到他的心头来居住;他的心里就注着温泉,在他的身边知更鸟和百灵鸟一只一只地飞下来栖息。

森林里的空地上,长满了有一年左右历史的灌木;叶都焦了,枝就枯了,但请看树上的雪是多么美丽!雪像银粉似的堆在上面,姿态万千,形状无穷;冬天是看不见色彩的,但是银株玉叶无穷的形态似乎正可以补救色彩的缺乏。在树干的周围,请注意田鼠细碎的脚迹,还有兔子的三角形的脚迹。天空清明,好像有弹性地挂在上面;看来夏天的天空,经过坚贞的寒冬加以提炼、加以收缩之后,所有的杂质都被筛到地上,现在的天空是经过净化的了。

夏天里生物茂盛种类众多,到了冬天,一切区别,就不甚明显,成为混同一体。天似乎也更接近地面。宇宙各种元素并不像以前那么含蓄,也不像以前那么判然分明:水结成冰,雨化为雪,白天只是斯堪的那维亚的黑夜,冬天只是北极的夏天。

现在自然界的生命只有更趋活跃;披有皮毛的兽类虽经酷寒的黑夜,仍旧未被冻死;现在被霜雪掩盖的田野树林里面,仰起头来看日出了:

无食物可寻的旷野里,

棕色的动物纷纷出动典出英国十八世纪诗人汤姆生的长诗《四季》内的《冬季》之章。。

这个星期五的早晨是多么的冷,可是远处的山谷里灰松鼠和兔子还是在那里活泼跳踉。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寒带,至于我们的爱斯基摩人,我们的住居于冰雪之中的人呢?我们不是有我们碎冰的人和伐木的樵夫,还有我们的狐狸、麝鼠和貂鼠吗?

天气虽然寒冷,夏天并没有全部消逝,有些地方我们还可以找到夏天的生活,心里因此可以起一种共鸣。霜封的草原上,我们会发现石蠹幼虫的水底的巢穴,横在溪涧之间。它们的巢穴是小圆筒的,就筑在它们身体的周围。构成的材料是芦草、树枝、枯草、败叶、贝壳和石子,其形状和颜色都和水底下乱七八糟的垃圾差不多。这种巢穴有时候在水底下的石卵上面漂流;有时候和小小的漩涡一起,它们就跟着旋转,被急激的小瀑布冲向下游;它们有时候也被流水很快地带着走,有时候碰到一片草叶的尖端或者一块树根,它们就左右来回地摆动,趔趄不前。不久之后,这些小虫像蚊子或其他昆虫一样,就离开它们的水宅,爬上草茎,在水面上飘荡,然后在水面附近噗噗地飞,或者在晚上把它们短促的生命,葬送在我们的蜡烛火焰之中。在那边小小山凹之中,灌木已经累累结实,红色的浆果同白色的雪地相映成趣。这里你可以看见生命的活跃,千万只脚在雪地上走过的脚迹。山凹虽小,太阳照在上面,气概竟也不亚于当年的法国盛世的塞纳河河谷或是罗马盛世的台伯河河谷;我们这些动植物不知失败或恐惧为何物,它们所表现的真正自求生存的勇气,实在是法兰西帝国或罗马帝国所从没有看见过的。在我们这座山凹里,一切都是原始的,但是一切都是质朴单纯,这些动植物所过的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有希望的生活,一种为我们城市里所看不到的生活。我们走入树林深处远离人迹,遗世独立,微风过处,树上的雪纷纷落下,那时我们觉得我们的思想是多方面的,远比城市的生活为复杂。我们与各种小鸟为伍,但是它们比之政治与哲学,更能启发我们的思想;假如我们再同那些圣贤豪杰在一起,我们要觉得他们不过是俗物而已。在这静寂的山凹里,溪涧从山坡下流,多褶纹的冰和晶状的雪幻出各种色彩,两旁矗立的是虎尾枞和NFDC2J鳎小河里长的是芦苇和干枯了的野燕麦——在这种地方,我们的生命是更为庄严肃穆,更值得低徊思索。

时近中午,太阳的热由四周的山上反射过来,树上的冰条开始融解,流水解冻,NFDA2g的声音,虽然很轻微,我们也可听见;“五十雀”和鹧鸪非但鸣声可闻,它们也在我们面前飞跃活动。中午的时候,南风一吹,地上雪融,枯草落叶,都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雪化以后的地上是一无足观,可是地上所发出的一种香气,却使人闻后精神为之一爽,其甘美实不亚于煮肉的香味。

那边有一座樵夫的小屋,樵夫本人不在,但我们也不妨进去看看。冬夜漫长,冬日苦短而多风雪,这种生活真是够那樵夫忍受的。樵夫家居山的南麓,在一片荒野之中,他那个地方,比较有人来往,可算是荒野里文明的象征。到叙利亚和波斯去的游客,站在帕米拉和海克通帕立斯帕米拉,罗马帝国后期的大城,在今之叙利亚。海克通帕立斯,在今之波斯。的废墟之前,抚今思昔,他那时候心头的联想,大约同我们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花花草草普通总是逐人迹而生,这里既有人烟,我想鸟应该歌唱,花也已经开放了。NFDC2J髟谕飞献飨欤胡桃木是樵夫的燃料,含有松脂的松根替他引火;樵夫虽然已去远方,他平常汲水的泉水,还是在山洼里兀自冒汽,汽还是那么的稀薄,同空气也差不了多少。屋子里有平台一方,上铺松枝稻草,这就是樵夫的床了;这些破碎的碗盏,就是他饮食的器皿。可是今年的冬天,他出门去了,木架子上的京燕的窠还是去年夏天筑在那里的呢。屋子里还有一点柴火的死灰,又好像屋主人离屋不久,灰里搁了一支缺了嘴的烟斗;我们可以想象,他在火上煮了一锅豆子,晚上衔了烟斗,同他惟一的伴侣(假如他有伴侣的话),谈谈明天的雪可能积得多深(外面正在大雪纷飞),或者讨论刚才一声怪响是猫头鹰的叫声呢,是树枝的摇摆声呢,还是自己的幻想制造出来的。深夜的时侯,他在上床伸展四肢睡觉之前,先到粗大的烟囱底下张望一下,看看外面的风雪停了没有;看见仙后星座正明亮地照在他身上,他放心了,很快就睡着了。

樵夫在屋内留下不少东西,我们根据这些线索,也可推测他的生活情形。这里有木垛一块,我们可以知道他的斧头有多么锋利;我们看他劈斫的角度,可以猜想他伐木时是站在哪一边的;还有,他把树劈下来时,人有没有绕树而转,斧头有没有换过手。一块小小的木片上,实在已经写下了樵夫一生的历史;甚至于全世界的历史,也逃不出这方寸之间。这一块小小的纸片,是樵夫用来包糖或是包盐的,或者是用来塞他的枪膛的,可是我们坐在森林里的一段木头上,从这张纸上也可以读出很多文章……这座小屋朝南的一面,屋檐上的融雪正在滴落,松树上山雀吱吱地在叫,屋门周围,阳光普照,和煦温暖,好像特别富于人情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