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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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冷峻奇崛的现实主义探索——曹军庆中短篇小说论(1)

【刘川鄂】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成天琢磨生存的意义。不攀比、不套瓷、不显摆,专心追求文学的真谛。这就是曹军庆。

“写作是我毕生的爱好,我不会因为外界的干扰而放弃自己的文学信仰。”曹军庆曾这样坚定地宣告过他的文学人生。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曹军庆成了一名基础教育工作者,后来还当过记者、公务员。工作之余,他最大的乐趣是文学写作。80年代末,他由一个业余的文学爱好者成了安陆市文联专业作家,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专心致志地进行文字虚构。他连续三届被聘为湖北省作协合同制作家,并于2009年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曹军庆最早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诗人,近十年来专攻小说,最喜爱的小说家有杰克·伦敦、爱伦·坡和博尔赫斯。他的文体转换,不像某些没有定性的诗人,见诗歌受冷落小说受追捧就不由自主地赶时髦,而是出于寻求最佳表达的需要。长期基层工作经历,装了满肚子的人生故事和事故。不爱当主角偏爱躲在边缘静观默察的性格,激发了他进一步琢磨这些故事背后的世道人心的兴致,逐渐感觉到诗歌这种抒情性文体不能完全把他琢磨后的心得充分细致地显现出来。于是,他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文体,由默默无闻的诗人变成了风格成型、广受称道的小说家。

1986年,他的小说《森林中》发表在《当代小说》上。之后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福建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全国主流文学刊物上连年发表短篇、中篇小说。新世纪以来,曹军庆进入小说创作井喷期,2007年,短篇小说集《雨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10年,中篇小说集《越狱》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印行。两部小说集的问世,是曹军庆创作风格的集束展示,也是文坛对他创作才华的充分肯定。

湖北长期坚持短篇小说创作的只有一两个人,曹军庆是其中的一个。《雨水》出版之际,曹军庆作品研讨会在安陆召开。刘益善称曹军庆已经是国内非常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陈应松用开阔的视野、精妙的构思、成熟的技巧、丰富的智慧、良好的艺术感觉和老到的叙述语言,概括曹军庆小说艺术特点。刘富道认为他的小说语言洁净,技巧纯熟,有些神秘的东西,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并誉之为小地方的高人。何子英肯定曹军庆在短篇小说呈衰落状态之时有一种内在的长远的追求,沉得住气。希望他不仅要关注人生背后的负面的、阴暗的东西,还要有阳光和温暖。喻向午充分肯定他用严肃的探索态度、纯熟的技巧,在解剖底层、洞察人性方面取得的较高成就,并把他划到先锋派小说家的行列。并断言十年后曹军庆绝对是个具有全国影响的作家。

会上,好几位发言都希望曹军庆在写短篇小说的同时尝试写中篇。刘醒龙很有煽动性地说:写短篇小说是一种悲壮的选择。他的才情没问题,技巧没问题,想象力很奇妙。他有一个问题,怎么样让自己的写作变得博大一些。写中篇是个硬道理,是个正确的选择。果然,这几年,军庆的中篇小说逐渐多了起来。

我与军庆相识于2003年,《长江文艺》编辑部喻向午先生约我为军庆在同期刊发的短篇小说《什么时候去武汉》写一篇短论,我才知道了他的大名并开始注意跟踪阅读他的作品。他的这篇小说和其它作品先后获得过长江文艺年度奖。号称“新中国文艺第一刊”的《长江文艺》几乎每年都发表曹军庆的作品,在他的文学道路上铺设了坚实的基石。

这些年来,我们联系不多,但属于那种不需要用热络话语和联络频率证实友情的真朋友。因为我们都有为人为文的真诚,因为我们都属于那种不爱当主角独爱处边缘的自由人。2009年冬天,我因私事去安陆,完事后,曹军庆带我去看李白的白兆山,相遇在李白的阳光下,这是一个作家和一个评论家的审美交往、诗意人生。一切尽在文学中。

许多长期生活在基层的文学爱好者,通常仗着对日常生活的熟悉而产生强烈的创作冲动。真实地、细致地、别致地展示生活的真相,是他们重要的创作信条。然而,我的质疑是:真有一个平面的生活真相静静地躺在某个地方眼巴巴地等着你去展示吗?米兰·昆德拉说:“发现只有小说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对创作主体而言,仅有一大把生活素材,哪怕它们再真实、再新奇,都是不够的。艺术不是展示,而是发现。仅仅靠丰厚的生活积累而写作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优秀小说家从来不是一个平面生活图像的书记员,而是有独立“发现”生活的能力和技巧自觉的精神个体,是人类生存状况的解剖者。

曹军庆长期在基层从事教育、文化方面的工作,有丰厚的底层生活经验,但他并不满足于“真实生活+平实感想”的基层作家模式,他所要“发现”的是生活之上的生存,是表相背后的真相,是常态生存中的反常。

在2007年的研讨会上,他解析自己:“我一直在寻找真实。但是真实到底在哪里?有一个时期,我迷恋于虚构。我试图借助它,建起一条通道,去向那些鲜为人知的领域。这是一种个人探险。因此,我杜撰了一个名叫烟灯村的地方。它是我的故乡。我所有关于乡村的写作,都无一例外地被安置在这里。一些相同的人物,会在不同的小说里出出进进。我喜欢这样一个处于生长状态的地方。因为我的写作,它存在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即使我停止了乡村写作,进入了另外的领域。但这个地方依然存在。它是我可以栖居的场所。”

小到乡村,大也只大到县城,是曹军庆小说中人物的基本生活空间。如同白鹿原之于陈忠实、武汉之于方方、天门口之于刘醒龙、神农架之于新世纪的陈应松,烟灯村是曹军庆的小说之乡。他的乡村系列大都发生在虚拟的烟灯村。上个世纪70年代的烟灯村一贫如洗,为了八十块钱、两百斤大米、一床棉被和三件棉袄的政府救济,每家每户都在设法证实自己比别人更贫困,这是他们唯一想要被确认的“清白”。(《救济之夜》)。处在世纪转型期的烟灯村,仍然是处于乱象之中的一个中部小村落的写照。“所有人家的房间里都一样的潮湿……”在潮湿、腐烂的季节里,烟灯村的动物也无精打采、神态呆滞。“烟灯村的猪,狗,鸡和猫数量不多,但都是散养。它们毫无防备地散落在外……狗们总好像有病,打不起精神。它们对陌生人和近在眼前的危险也往往视而不见。要么不吠叫,要么软弱无力地叫上几声,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很多年纪大的人对此很伤感。他们说一看这些狗就知道这个村子没有元气。”(《冬泳的人》)

烟灯村的村民们身份、性格各异,但也像村里的气候和动植物一样,有几分怪异、几分病态。工作疲乏也有点自私的村长,空落的空巢老人、留守妇女,心态失衡的返村青年男女、妓女,处境尴尬的乡村知识分子等。“从烟灯村出去的女孩子,至少已经有李玉兰和陶秀芝做了妓女,有没有别人现在还很难说”。农村劳动力结构发生了变化,传统的道德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因为老婆外出打工,寂寞难耐的刘发松在别人的劝诱下两次到县城“按摩”被捉,丢脸蚀财,还被村长讹诈(《猪喜剧》)。因为招商引资,村里建化工厂,“厂区上空,或是村子里,整日弥漫着一股臭鸡蛋味。”村民得了怪病,白龙变飞龙,它现在成了一处工厂村(《工厂村》)。

跟烟灯村有紧密联系的是县城。曹军庆没有给县城虚拟一个名称,但这是中国习见的县城场景。“这么一个小县城,到处都是麻将馆。水泥厂、化肥厂、铝厂整天吐着烟雾。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粉尘飞扬。随处可见癌症病人和性病患者”(《什么时候去武汉》)。“这是一座小城。这样的小县城,如果坐上火车或汽车跑上一整天你会发现很多。汉丹线上的火车,或是汽车在316国道上行驶,放眼望去,沿途都是。隔不了多远就有一座,它们彼此相像。”(《逝去的足迹》)没有命名是一个更大的“共名”。

在这座小城里,有主政者好大喜功、不讲科学、不顾实际,强修新城,因财力不足,只剩下些半拉子工程。有的人利用建新城和重修旧城的机会发了大财,当然永远免不了明争暗斗(《逝去的足迹》)。勉强维持生计的人做着小本生意,有的开着盲人按摩店,有的开着麻将馆。“晃晃馆不能有一天空闲,按行话说,空闲一天就算死了一天。谢丽娜不想她的晃晃馆死,她死不起。她一家三口靠晃晃馆活着,还得靠着它供依依读大学。”(《晃晃馆》)

城里人永远生活在算计中。就像冬泳遇危时刘金月所回顾的那样:

在水里挣扎有什么稀奇呢?回顾这一生,刘金月挣扎的时候可是太多了。对某些事情,刘金月称得上是贪得无厌。她无非是机会和运气稍差一些而已,这决定了她的结局只能是现在这样。以前每走一步,她都需要算计。她算计过很多东西。而结果呢,她和孙旺喜的夫妻关系,永远是刻毒的。只有现在,李永刚还能带给她一些难得的温润(《冬泳的人》)。

天空灰蒙蒙,人心也是灰蒙蒙的。小城还有很多闲人,脸色发灰,有气无力,内心冷漠,对造纸厂和化工厂日夜不停地排放污水习以为常,无动于衷。“全都是些无精打采的模样,手和脖子都像是没有洗净过。”县城的整体风尚是:“很多人已堕落,另一些人在准备堕落。也不能说是堕落,无非是相对以前而言,男女关系更为多元。”人类千秋万代歌吟的爱情也变了味(《盲人按摩店》)。

把曹军庆称为具有先锋精神的作家,是敏锐而有说服力的。比如他广受好评的短篇小说《什么时候去武汉》在逼真写实的基础上就很有些荒诞意味。我和刘不宗,“无论在谁眼里,我们都是要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持续了十几年……我没有理由恨他。可是,当我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意识到他早就是我的仇人时,我着实吓了一跳。而且,我还发现这一仇恨根深蒂固,与日俱增。”作者对人物关系这种有意的设定直接铺下了一层荒诞的底色。文中不断提示读者细细体味这种充满了可笑、虚无的敌友关系。为了报复刘不宗,“我”去勾引他的老婆,在对其老婆进行言语暗示和挑逗的时候,二人共同回忆了往事。平淡无奇的往事被染上了奇异的暧昧的暗恋色彩。原来他们早就有了那么多充满浓浓情意的小细节。这样一个喜剧性的情节为故事又涂抹上荒诞的一笔。刘不宗和他妻子关于哪一个旅游结婚才是真实的,作者也掩口不说。正是在这些对虚无细节的强调中,作者框建出一个无意义的世界。《情况》中写当下找“情况”(湖北人对情人的鄙俗化称谓)时尚中,一个在单位失意的男人刘科长在清洁女工面前也找不到自我的故事。可见,在一个价值多元而又失范的时代,内心无根的人其精神比身体更容易阳痿。同样是写婚外情,当事人双方都期盼对方先离婚,并为对方设计了种种离婚方案。爱变成了折磨,最后却一点情调、一点爱意都剩不下了(《预谋》)。一封血书使“卑贱和无耻”的偷欢“升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但多年以后,提起往事,当事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所谓的爱情就是如此而已(《血书》)。马跑的老婆让人给“弄了”,派出所查不出嫌犯,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喜剧情节,而马跑对待自己脸面的态度才是悲剧。一种来自人性深处的绝望感攫住了马跑手里的猎枪,他只能通过切实的毁灭自己的脸面来获得死后村人们对他的肯定。马跑在乎的,并不是妻子的贞节,而是自己的脸面(《脸面》)。写友情如《恐惧》、《隐形手术刀》,作者有不同寻常的发现:“粘合他们之间友谊的,难道是彼此的恐惧?”

曹军庆的小说,犹如一把“隐形手术刀”,他解剖日常生活中的残酷的真实,道德面纱下的血腥,文明外衣下的兽性,理性管不住的非理性邪恶。

曹军庆格外专注人的生、死、疏离和交流,传达了一个诗人对人类境遇最内心的和个人的直觉,对存在的自我感受以及对世界的个人臆想,鞭策读者于无意义处寻找出意义,自觉地正视生存窘况,在笑声中领悟根本的荒谬性。并非纯粹的心理小说,他还是以客观叙事为主,但人物言行始终伴随心理动机的揭示,在做什么、怎么做之上是为什么这样做。评论家都肯定他略带“迷宫”式的叙事中以刻画人物心理见长。他把自己的小说称为“探险”,他尤好描写那些看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事背后,更隐秘因而更真切、更意外因而更人性、更反常因而更正常的世道人心。

《背面》中的肖雅丽,一个孤身女人,极富同情心。邻家出了什么不幸的事,肖雅丽必定在场,帮着人家痛哭流涕。肖雅丽是悲伤的,但悲伤却使肖雅丽容光焕发,食欲大增。肖雅丽果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吗?“我就是想,因为有了不幸,你才能替人分享他们的苦难,并且去安抚对方。你始终在做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可是,一旦没有不幸,你也就无从做起了。这才是你的悲哀。”也就是说,肖雅丽是在别人的痛苦中、在施舍同情中获得了一种满足,他人的痛苦冲淡了自己的不幸,因而获得了一种精神的平衡。这当然是一种病态的满足,然而这种病态却是一种更真切的人性。《晃晃馆》中,下岗女工谢丽娜独自开着晃晃馆养活公公和女儿。生意极好的时候她忽略了女儿,与女儿日益生疏。就在晃晃馆生意一落千丈的时候,她和女儿打开了心扉,原本以为把丈夫出轨私奔的事情告诉女儿,女儿会无法接受,可女儿却无比从容地接受这一事实,与母亲十指相扣,告诉母亲“有关父亲的一切,她完全不感兴趣”,母亲也开始重新打理自己的生意。“她还拉着谢丽娜的手,就像是忘了松开。她那样子有一点欢快,这可是谢丽娜好久没从女儿身上看到的东西。她在这个下午有一种奇妙的转变”。短短的一个下午,母女的命运一下子陡转,家庭矛盾得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