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怡
曾经有过一瞬间,感受到了深情和宠爱,然后就可以用一辈子来遗忘。
——题记
我总是在太阳落山后仰望天空。看那片瑰丽的夕阳绽放出寂寞的红色。我喜欢这样的色泽,像鲜血缓缓地流着,以一种胜利者般骄傲的姿态。我在冷寂的风中伸开手指,那些黯色的云朵在我手掌的阴影间变得支离破碎。然后我像个虔诚的天使一样笑。
婆婆总喜欢捧起我的脸,为我拨去脸上纠结的黑发。她用嘶哑的嗓音呼唤我的名字,飞雪,飞雪。
她说我的眼睛是暗灰色的,暗灰。那种如岩石一般坚硬的颜色。她的脸上会在突然间如迷漫了风沙一样模糊。她说,飞雪。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长成一个阴郁决绝的女子。然后,我紧紧地攥住她的衣服,我问她,我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
年幼的我用那么急切的眼神向她寻求着答案,可是婆婆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对我忧伤地笑着。她说,飞雪,你一生的使命就是守候蝶影山庄,你要留在这儿生生世世。我微笑,并且说,好。
婆婆用钝重的笔在纸上写“蝶影飞雪”,她说这四个字是她生命的全部。我看到她苍老的容颜在枯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就像苔藓无尽地蔓延着,覆盖住了我单薄的身体。
我会在和暖的午后漫步在山庄里,这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紫罗兰,淡紫色的微光在潮湿的空气中绵延开来,有甜美和芳香的味道。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温情的花朵,我用手肆意地捏碎了花茎,黏稠的汁液在手上流淌,我听到它们低沉的抽泣声。那些破碎的灵魂围绕在我的身边,用无比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对不起,这辈子我只喜欢莲花。
然后婆婆走过来,她帮我擦干了眼角的泪。她一直一直深重地叹着气。她说,飞雪,你真的和你母亲一样,喜欢莲花,如同热爱生命一样地热爱着她。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听着她低沉的呼吸声。她说,你的母亲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离开了这里,决绝而毅然地离开了。她在头发上插满了莲花,她说要带着她爱的花朵去寻找她爱的人。
婆婆说完后,转身离去,我看到她孤单的背影在夕下慢慢地消失,我的眼睛开始生涩地疼痛,我意识到她是真的老了。
我常在心里想象母亲的样子,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因为厌倦了这儿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她要离开了,她找到了她的爱人她要离开了。
那天夜里,她一定穿上了她最喜欢的流苏裙子,并且细细地梳理栗色的长发。然后她在上面插满了水红色的莲花,这些凄艳的花朵在暮色中散发出诡异的光泽。母亲在荆棘丛中穿梭,她用手小心地护着裙子,生怕它们被尖利的树叶割破。最后一眼,她看了这个山庄,然后沉默地离开。
婆婆告诉我,许多年后,她在蝶影山庄门口的青石板上发现了我,她说,你当时那么小,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眼神执着地看着天空。
然后婆婆的笑容突然在瞬间凝固。她说,我在你的锁骨上发现了一个莲花的图案,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你的母亲真的离开了,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看到婆婆的眼里涌出了浑浊的泪水,她紧紧地拉着我的肩说,飞雪,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在一个黑色的夜晚,逃离这儿。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告诉她,我会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然后婆婆枯萎的笑容在苍老的脸上蔓延。她说,你要记得今天说过的每一个字,你要永远地守候蝶影山庄。
有一天,卓扬来到了我的生命中,他穿黑色的长袍,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婆婆说他是一个杀手,在杀手的世界里,没有爱和温暖,铺天盖地只剩下冰冷的气息。我问她,那么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婆婆只是摇头。她说,这是宿命,他注定会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就像你的母亲找到了她最爱的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离开这里。可是最后仓促地死去。
某一个阳光丰盛的午后,我在蝶影山庄的小河边遇见了卓扬。在充斥着花粉气息的空气中,他对我微笑。
婆婆说,卓扬是一个杀手,在杀手的世界里铺天盖地只剩下冰冷的气息。
可是此刻我却像个木偶般被他的笑牵制了,我无法再动,只能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上扬的嘴角。仿佛是遇见了一片盛大的,从未出现过的温暖。
婆婆,是你骗了我吗?你怕我会轻易地沉醉于这片炫目的光明,你怕这会是我一个逃脱不了的劫难么?
卓扬和我一样,喜欢仰望天空。很多时候我们坐在宽大的草坪上,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抬着头。通常我们会看到一些黑色的鸟,亮闪闪的羽毛和尖细的嘴,它们在蓝天上飞过,发出破裂而嘶哑的长鸣。这是一种奇异的鸟,一生只停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我喜欢这样坚毅而倔强的灵魂,喜欢这样横冲直撞的幸福,我告诉卓扬,然后他对我笑。他说,飞雪,你真是个诡异的女子。
我曾经问过卓扬为什么会成为杀手?
他毫无防备地听到了这句话,然后眼睛像是被什么击到了般,猝然间暗淡了下。他说,飞雪,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无奈的事。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小看到的就是杀戮和战争,看到她的母亲位于父亲十三个妻妾最末的位置,隐忍地生活着。那几个最受宠幸的姨太太总是用恶毒的话嘲讽她。他的母亲亦不甘示弱,虽然不敢明着和她们做对,却总在背后用同样恶毒的话回击。这个女人在他的儿子面前终于收起了所有的温和,开始变得尖酸刻薄。
卓扬亲眼目睹了母亲从一个高雅的女子变成哀怨的家庭妇女,也亲眼目睹了女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他开始憎恨女人,憎恨这个家。而他的心亦渐渐地封闭,所有曾经炽热的感情都如同被凉水浇灭了般冷却了。
而他终于在某一天父亲把母亲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显示出了作为一名杀手的潜质。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那一刻,他拿出刀轻易地刺进了父亲的胸膛,那么地迅速,他的父亲甚至还来不及流出一点血便倒在了地上。
作为一名杀手,就应该杀得这样干净利落。他在一大堆目瞪口呆的人面前走过,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卓扬说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开始有一点微微的颤抖。他说,飞雪,你觉不觉得我很残忍。
我摇头,然后轻轻地走过去抱住了他。我说,卓扬,我可以看见你封存在心底的爱。
卓扬总是和我说起江南,他说江南是个温柔而缠绵的地方。卓扬不喜欢大漠的空旷辽远。他说,江南的天空透明如水。他也说起江南的女子,她们总是穿着淡粉或杏黄的碎花长裙,头发梳成一个精致的环。她们通常在上面插满莲花。
我看到此时卓扬眼里纯白色的阴影。他说,飞雪,你知道么,江南的莲花有这个世界上最艳丽的色泽,妩媚到极致。
最后的最后,卓扬看着我认真地说,飞雪,你是个适合江南的女子。
那些柔软而细碎的羽毛在此刻突然间撒落下来,迷漫在充满着长青藤气息的空中,夹杂成一个残破的虚幻的梦魇。卓扬拉紧了我的手,问我,飞雪,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去江南么?
一瞬间,我觉得似乎是母亲的灵魂依附在了我的身体上,我多么想像她一样,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仓促地离开这里。我要让卓扬把江南最好的莲花都插在我的头发上,我要让他用朝霞为我做成新娘的嫁衣,我们要在蓝天白云下美好地相爱。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婆婆,想起她枯萎的笑容在苍老的脸上蔓延。她说,飞雪,你一生的使命就是守候蝶影山庄,你要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我轻轻地挣脱了卓扬的手,在那一刻,我看到他脸上,沉沉地如同雾霭一样的忧伤,然后马上归于平静。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说杀手的世界是最冷酷无情的,卓扬转身离去,决绝地竟没有一句挽留的话。我就那么流着泪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模糊的水汽中。
不知道花开花落了多少季节,蝶影山庄的人们换了多少轮回。可是我依然留在这儿守候一切,为了婆婆,也为了等待,等待一个人的出现,等待一段曾经温暖过我生命里所有寒冷的诺言。
我幻想,有一天卓扬再次来到这儿,穿着黑色的长袍,对我微笑。
他说,飞雪,我会带你去江南,美丽而古老的江南。
他说,江南的天空透明如水。
他说。那儿还有莲花,明艳艳的花朵开满了整片土地,世世不会苍老。
最后他用修长的指抚摸我的脸,对我说,我会记得你,记得蝶影飞雪。
残血的夕阳在迷漫着长青藤气息的空中无法抑制地破碎,成为了快乐背后的陪葬,而我在幸福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