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象形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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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建春卷

一.歌集

1.蓬莱之歌

临行前,以一滴墨

作钓饵抛向春空,

你希望钓到目的地,

钓到福禄寿像山芋

抱回家放在锅里煮。

山雀,黄鹂,鸫子,

皆以嫩叶为食。

鹭鸶伸长喙缝补

波纹的空缺。蛹在茧内

忙手机信号,让人边走

边琢磨声音的咬痕。

有人上天采钻石,入地

采又黑又酽的石油。

有人上班嗑瓜子,嗑出

去年屋后开的竹花。

有人去广场放风筝,

牵出一个小孩从地底下。

于是香气飘到五里外。

全村人都聚拢了,咂嘴,

感叹父辈无此口福,

有生之年吐出幻想:

我们看见蓬莱的坟了!

2011.3.17

2.掘井之歌

老家的屋子建在半坡,

面坊的旧址,背靠

生产队废弃的禾场。

多少声音,如今,

只有荒草踩在脚下。

绕不开的麻茑和苞茅,

牵衣草的种子说什么。

秋阳下野菊蓬蓬地

仰起脸,但公社的

尸体——稻草堆,发黑。

兄弟们商量:清明后

回家掘一口井,就在

小院的樟树下。这决定

让一股凉线,老龙骨的

活水从胸口沁到咽喉。

夜空下寻找的探头。

铅锤轻轻地,透过天顶

无缝的白粉,花蕊

在坚硬的乌托邦内。

别人回家植树,我掘井。

2011.3.29

3.耳机线

他背着一口井走入茫茫人群。时不时地,他停下来喝一口。

一根胶管,像耳机线挂在他的下巴下,喝一口。

他有时停在树下,将背包解开,呆呆地,看着里面的涟漪。

他伸手探入井中。4℃的碎玻璃

刺入他多变的手腕。

2011.7.8

4.万有

万有这么轻。他将万有植入皮肤。

一粒小血球,疯癫的,撞在避雷针上。

万有在泪水、雨水、垃圾的变幻中

粗糙如沙,天气的锅铲扬起的。他每天听

巴赫的天使敲击妻子的云发——爱,

在金属的体内激荡,像神奇的

空气、车库的沉默,像钻头没入地心。

他将一支后朋克乐队塞入笔套内。他书写

万有的冰——影子加重,社会新闻版忽如锋刃,

万有掉下一滴墨。

2011.7.12

5.两地

从那里到这里,牺牲洒下的——公路上,

车厢动如一粒血茧,

车窗倒放吞吃的风景。

他的脑回积满遗忘,

积满放弃的可能性,

死——活珊瑚撑开铁海。

2011.7.14

6.暖花岗石

团团封闭的他,在儿孙外出打工后

空荡荡的新居里,准备他的死。

三位孙媳妇的床都睡过了,闻过了,

留下乱伦的老人味、烟洞;干燥的

淫荡,屋檐下陈年的红辣椒、蒜球;

大腿内侧的青筋明明白白地宣布——

在他手掌的暖花岗石下。所有内在的东西

都被挤出来了,大地的脉络,

在太空行走的一瞥下冲出的胶片,

这收拢的甲壳想出什么诡计!

他炖汤、煨药,把内院搞成炼金

术士的秘室,这位浮士德垂涎着

他的孩子们的肉体,不是麻将的几率

又落回平局,而是要成为在一线、永不回头的!

这计划搞笑又悲伤:他以晚年的余力,

在自家门口的坑下精心砌了一座

不吉利的坟院,拖回沉重的墓碑,

狗屁不通的墓志铭,孝子孝孙

依次列上(“我把你的骨灰丢到江里喂鱼!”)

生年某某,卒年空缺,像预备放

骨灰盒的小龛向路人邀请着——

这年头,谁敢、谁有闲心思

到你的坟头坐呢,患上孤独症的老头啊!

2011.7.18

7.蛇

我以纯洁和柔顺,

绕行于

现实中;

我以扭曲、闪电的

舌头,刺入

多石之地,盐碱的

家园;

我仍然

相信——虹,

落在我的皮肤上,

我一年一度地

换肤,

这多彩的毒,反对!

2011.7.21

8.蜗牛

他试了试一枚老叶的爱情,叶脉扎口。从墙角到恰当地看到月亮的地点,他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迹像创世纪。他的肚子惹出的那场洪水和逃亡路线,哈巴狗似的跟在身后。他说他婉拂了那一家子的好意,忍在湖底逃过死劫——代价是:湖水的重压使他缩小了好几倍!他也不妨在自制的小屋内洋洋得意!

时代的滔滔使他难堪,他也哀叹无力回天,像大多数读书人那样;但是“强势的”希望让他更尴尬:“一对一的,这怎么可能!”他从来就习惯于面对复数,比如“星空”,或“众生”,因此当那人出现时,他就自然而然地调转崇高的枪口,开口说:“我们!”

他的内分泌失调。痛风的脚,忍受着宇宙的箭射入。他透过树叶偷看月光投在地上的斑点。被他紧紧拢在怀里的双手,有时竟不争气地从巴望的额头上伸出来,向上苍做出某种姿势,他赶紧运气功,将不可挽回的手臂变成半透明的、警惕的触角。无边的夜中,他的身体缩成一个星球。

2011.7.23

9.在收藏家面前

您看:这是我以愤怒酿成的,

这是我以颓废酿成的,

这是我以倒错、以公开的自怨自艾,

这是我以临镜自照、每天搜索自己,

这是我向远方脱衣的记录……

以数据酿的酒、以点击和加入

酿的高度酒,顶着我穿过不真实的楼道,

以拈花一笑的姿势倒在垃圾箱里,

垃圾箱——土地干瘪的嘴,

打着消化不良的饱嗝;

以隔座干杯的姿势倒在大街上,

盛世忙碌的橱窗,我的酒

在未通电的霓虹灯里睡觉;

我走进菜市场,我的酒被转基因成

小康的作料、稳定的基石;

在小学门口,全副武装的门卫说,

我的酒不适龄而无辜,“你这

凹陷的杯子、黑色鸡尾酒,

努,请给那边喝,

给那些能和谐地喝的人喝吧!”

您,国企老总:

您,银行行长:

您,大地产商:

您,军工代表:

您,石油大王:

您,刚从非洲回来:

请喝我吧——我日思夜想的作品,

请品尝这些不可理喻的、自明的:

以无数次上访的梦魇,

以在自家屋顶自焚的火光,

以瓦砾堆下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以不可公开的名字,

以轰的一声,

以散步,

以高铁的速度和节奏……这

魔幻的中国,

拧巴的中国,

机会的中国,

今夜在菲律宾女歌手正宗的英语歌中,

在马提尼酒和桃红葡萄酒冰镇的

舌尖下散发奇异的味道,

这正是您提议的、形而上的,

使您避锐、保值、洁净和成级数地

高尚的——请收藏我吧,

您有强大的胃和越来越年轻的身体,

您已跨过名车、美女、豪宅、飞机、游艇

到达这世界的结点:

天堂和地狱联姻,

超越和沉沦短路,

金字塔的底端和顶端

翻转着在我身上使我夜不成眠。

2011.7.29

二.性情诗(选)

1颜色

我为我的颜色辗转于寻找之途。

火焰在我脚下变化,不及细数。

动物跟我跑。鸟鸣编织回声。我困于光电的原野。

雷的颜色是蓝的。

雨的颜色是银的。

土的颜色是黑而红的。

乌鸫吐钻石在光影的灰网中间。

我腑脏森然染上万物,全身都是镜子。

我背着一块玻璃行走,剧场一样脆弱。

我爱上了每一种躲开我的。

我的亲近像筛子打捞河水。

我是气息。灵。静止。因此我染上了

动作,犯罪的动作。——你寻找什么?泥土嘶叫。

我的透明所到之处,道路让开,

如疟疾,麻风病,有人见我无色,目瞪口呆。

2010.8.29

2嘉年华与法庭

我端起一碗水,颤颤地走过嘉年华。

这是被放逐者的场合,折腾与悼念的场合……有人叹息,有人悠然,有人佯睡。

记忆和复仇握手言和,青春和愤怒形同姊妹。

他们全是我的朋友……对于他们,我来自影子的国度。

也并非全无乐趣,如果我遵循礼仪……他们鼓掌,放松胡说,我的角色却是刀锋。

对于一个在法庭上刚刚被驳回的人,重新到时间和现象,该是多么小心。

我思考证词。他们也听说过我的遭遇,这是我受欢迎的原因。

有人说:“你出来了!”

有人鼓动我欲望。

有人因为害怕,贿赂我。

嬉皮的智慧,犬儒的智慧,相对和刻薄的分寸,禅,批判而无爱……我有更严肃的事情。

如果我能找出对我有利的证据,或,全无策略,我掌中的水,或许会变成酒。

2010.10.7

3途经含鄱口未入

含一大湖下山,盘龙陡路

诉说危险。因有山雾

阻挡我们。当地人说时机不对。

看湖当在上午。

太阳西倾,眼中自有迷离。

我沉醉于云烟之思,口中生津。

盼望早点到平地。

从我的居所,我要多多俯看树影,

这城中一隅的碧意——

当我秘领了、天地的浩渺归来时。

2010.8.18

4何处何时

万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心焦渴,张如白纸

一根徒然的,马鞭

何处可耕作,用力?

何时咏而归?

我已苦闷太久,累得帘窗

也颓废,像在画中

万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耳昏沉,卧听蛩音

混沌的嘶鸣,如酒

何处可登高长啸?

何时尽情如涛?

我已背负太久,累得风景

也枯燥,如刻落的石屑

万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口哑默,米潲水的泡沫

升起渡海的,热汽球

要搭一个怎样的舞台

可安下陶渊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的右手如旧权杖伸出窗外

接一点雨,普天下的雨

2010.8.26

5汤逊湖

我有时靠着湖景离开汤逊湖。

汤逊湖是安慰,是隐居之地。

汤逊湖的夕阳,一只剖开的大西瓜,另一半被我吃了。

一日——这甜火;

逝水——光阴的尿急!

我无欲无求地看着汤逊湖:

黄金宴,人体盛,江山顶在那女郎的腹部和两峰之间。

2010.10.29

6小东门的十字架

我的领悟来自汽车和火车交错的一瞬。

那时我正随着公交司机迭迭的叫骂,

闪过一位背竹器过街的乡下老人,

忽然听到头顶雷声滚滚。我们被卡在

铁路桥下、马路中央……一个绝好的装置:

由两个时代、两种交通构成的十字架。

十字架的横木:日常,责怨,无爱,匆匆……

忽然被高高举起。车厢内陷入沉默,

连粗鲁的司机也沉默了。持续的雷鸣

将我们送到云端。这钢铁的阵仗,

如此从容,庄严,穿越时空的呼啸,

就是基督降临也不过如此……我睁眼,

看见生活之血像欢乐的喷泉,洒在

每一个人的脸上,嘴上,脖子上……洒在那位

教师模样的人,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

什么知识让他如此规距,畏缩;洒在那位

夹公文包上车的灰衣人,公务员或推销员,

他满脸焦虑,连领带也是灰色的;

洒在遮遮掩掩、试图将乳头重新塞入

孩子口中的年轻母亲和她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扭动着,张口望着妈妈;洒在拎着

窸窣响塑料袋的婆婆,愿她从儿媳的脸色

和市场斤两,回到晚年的安详——这血水,

还特别洒在扛着笨重物品上车的、不受

欢迎的民工身上,他放弃了车尾的座位,

摇摇晃晃,像在法院门口,在众人

环视中,他谦卑,劳顿,低头猛吸——

爱,在他单手扶着的、丑陋过时的工具上发光!

……可是我的司机呀,你为何还在方向盘上

可怜地划着,透过迷惑地扬起两眉的雨刷,

警惕地望着,找着,可是雷声的方向

并不在街面……他停下来,叹口气……一盏红灯

将生活之血和道路注入他紧张的胸口。

2010.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