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龙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沓被汗水浸得软塌塌的销售凭证复印件。上面有汽车型号、销售价格,公司名录……唐末看了看,卷好塞到自己兜里,对齐泰龙说:“去公安局。”
那一夜,唐末翻来覆去没睡好觉。
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把齐泰龙找他之事告诉潘时人,先把宁远走私的证据找充分。吉祥饭店最好尽快去探一探,不能拖。可是,结婚事宜怎么办?虽然不打算大操大办,潘时人和甄晓慧还是打算在饭店请上几桌,菜式、礼服、请柬,种种琐碎都要考虑,偏偏宁宁这时候还出差了,不能都推给母亲吧。唐末越想越头痛。
上班时间,甄晓慧给他打来电话,“儿子,世纪安泰和南方酒店,你中意哪个?”
“你看着办吧,这种事情不需要惊动我吧……哦,世纪安泰吧。”都说世纪安泰跟原先的“夜来香”换汤不换药,他想看看到时宁远的总裁李元春会不会出面。
“……妈妈忙不过来,你就不能请几天假吗?”
“忙不过来,就不要瞎忙,一切从简。我和宁宁其实都只想登个记。对了,晚上我有事,你别等我吃饭。”
“哎,别挂电话,你们同事的请柬名单你总要……”
夜里,唐末问朋友借了辆车,开到大山子与国道交叉口,远远地看到一排灰扑扑的店面房,修车铺、加油站、杂货店、小饭馆……做着的都是长途司机的生意。他戴上墨镜,贴上假胡子,下车去小卖部买烟,老板给他找钱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外边,说:“这儿是不是有个吉祥饭店?”
老板神色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据说里头的小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就是不对外营业。”
老板色眯眯地笑起来,“可不是?别看这地方偏僻,越偏僻生意越好,因为不查嘛。你也别看这门面又小又灰,可里头啊,金碧辉煌,别有洞天,轮盘、小姐、美食都有。你呢,如果没有背景,就别去瞎凑热闹。挨顿打是小事,搞不好……”
“搞不好什么?”
“得得,咱还要在这一带混呢,就不多话了,总之,人家要熟人引荐才能进。你要玩,一鼓作气开到市里。”
“这饭店不挂牌?转了一圈,愣没瞅见。”
“你拿了烟赶快走吧。我不想给你招事,你也别给我惹事。”
唐末看老板的神色,直觉饭店有异。说不定,这一代的商家都已被饭店的人打点过了。
他在门外抽了几口烟,慢慢沿着街道走。说是街,其实是公路下手的土路,歪歪扭扭的店铺看上去像一溜违章建筑。
终于,他看到了一圈高高的围墙,顺着围墙走没多久,看到一扇门,门楣上很不显眼地刻着吉祥饭店四字,唐末一阵惊喜,砰砰敲门,里头钻出个穿制服的保安,“胡敲什么,这里不能进。快走快走。”
唐末说:“这不是饭店吗?我想吃饭。肚子饿了。”顺着门缝,他看到里头是个空旷的院子,稀稀落落地停了几辆卡车。
“看什么,这里不对外营业。一边去。”保安猛推了他一下。
“你干嘛打人?”唐末故意找茬,想把大门推开,“你们不营业,干嘛叫饭店。既然叫饭店,就不许我问问情况,你们老板在哪里,老子这顿饭就在这里吃定了。”
他用了劲道,甩开保安,一脚踢开门,看清楚里头的布局时,也被一群保安呼啦啦围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我就是吃顿饭,是他先打人的。”他做出害怕的样子,往后退,“不能吃就不吃呗,你们这么凶干什么。黑社会哪。”
保安们望着领头模样的。那人盯着唐末,挥了挥手,说:“快滚。”
此后几夜,唐末就耗在那里了,呆得越久越发现情形可疑,但齐泰龙提到的卡车司机却一次也没遇到。跟齐泰龙打电话问询,齐泰龙说:当然,他们不会那么笨,往枪口上撞。我失踪了,他们肯定有所怀疑,投鼠忌器,最近哪敢运私货啊,但你等着,等风声过了,肯定会重操旧业的。我今天还跟以前混得好的一哥们聊,他说李元春跟赖强为了我除名之事吵了。还有,公司上个月在香港订了一批电子器材,想通过正常免检渠道进来。依我估计,如果没什么问题,早就该进来了,但是公司一直拖,那这批货肯定有问题。如果有问题,货在香港也不能一直存着,早晚要放出来。唐SIR,你如果行动,一定要找准人。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8
就是到结婚那一天,潘宁对自己的婚姻还不怎么确定。
小的时候,她幻想过未来的伴侣,想着他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静静成长,随着时间的脚步懵懂无觉地朝着她的方向奔来,就觉得人生这个东西真有意思,可果真是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唐末,那,岂非太,太无趣?
唐末提议一起跟父母交代时,她感觉别扭极了,实在想象不出甄晓慧知道她怀孕后的反应。好像自己已经没人要到只能跟家里的另一个适龄男人鬼混的地步了。当然,哦,也许不该这么想。唐末不是优惠券,也不是残次品。只是,他们太熟了,熟到似乎不应该有上床的好奇。如今他们之间完全透明了,结婚是收拾残局,还是保护容器?
她细细回想了遍他们的交往,再比较着唐末的兴奋,总有种上贼船的感觉。她极不踏实,正好台里有个外出培训机会,便主动请缨。她知道那其实是逃避的姿态。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就问你自己愿不愿意跟这个男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在返程飞机上她不停问自己这个问题。
愿意吗?呃……
那就是不愿意了。
不,也不算吧……唐末也有唐末的好,至少跟他在一起不累。下飞机的时候,潘宁无意识地摸摸自己尚平坦的腹部,想,只是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们绝不会结婚;没有他夜里偷偷溜她床上,不会有这个孩子……如果婚姻是奠基在一串偶然上的,那么它的合理性是否该受到质疑?
“宁宁,这边——”有人冲她喊。潘宁抬起头,瞥到站在接客区人流中的刘影和希希,眼光左右扫了一圈,却没发现唐末。她有些意外。
“唐末抽不开身,让我来接你。恭喜你们。”影子微笑着,似乎毫无芥蒂。又推推希希,“叫阿姨啊?”
希希把小嘴抿得紧紧的,歪着脑袋表情凝重地看着她。
潘宁蹲下身逗他,“希希,见到飞机了吗?好多好多大飞机。”
希希退后一步,忽然张口:“我讨厌你。因为你把唐末叔叔从我妈妈那里抢走了。唐末叔叔不来我们家,我和我妈妈都很孤单。”
“你胡说什么?”刘影气得用手背撸了他一下,希希哇地哭出声。
“影子姐,你瞧你,干嘛打孩子,童言无忌吗。”潘宁安慰希希,希希却挣扎着推开她,躲到妈妈身后。
“走吧。”潘宁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宁宁,你别放心上。”
“哪能。”
潘宁知道,她跟影子、希希再不能回到从前的和谐关系。但她也怨不得他们,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在这场情感纠葛中,她看上去就像个第三者。但愿希希能明白,她也不想的。
刘影将她送回家就赶去酒店准备其他杂事了。屋子里空空荡荡,茶几上有甄晓慧给她的留言,写着这日的时间安排:10点,跟唐末去登记。1点去某某影楼试婚纱,3点去某某机构做造型,5点前赶到酒店迎客。
潘宁看看手表,10点已过一刻,但是唐末还不知道在哪里。
她居然也不生气,只是感觉有点乏,就洗了个澡,打算眯一会儿。可躺下没多久,就被唐末的电话吵醒了。
“宁宁,你回了?我有急事,实在走不开。这样,我们明天去登记,你先别跟爸妈说。婚宴正常举行。我一定赶回来。”
“好。”
“肯定生气了吧,听语气不对啊。回头我再跟你解释。你现在下楼一趟,我正好要路过咱们那边,让我看你一眼。”
潘宁摁掉手机,换上衣服,顺便拎了包垃圾下楼。
日中时分,阳光很烈,院子里没什么人,各家窗户里却传出做饭的动静与香味,有种过日子的安稳。一阵后,摩托车的声响由远而近渐渐清晰,大概是速度太快的缘故,飓风一样扫荡着这平静的家常氛围。潘宁站在垃圾筒边,果然见唐末风驰电掣地过来了,尾气在后面肆虐,像跟着一堆兴风作浪的妖怪。
他没对潘宁说话,只是扬着脸喜气洋洋地围着她慢慢转圈子,直到潘宁叫,“喂,你不体恤我,也该体恤你儿子。”
“晚上见。”唐末嘴角歪了歪,掉转车头,嗖地一下,疾驰出去,尾气黑浓一片,在空气里慢慢稀薄。
唐末虽然迟到了,但毕竟还是赶来了。
新娘潘宁穿着白色的婚纱、抱着捧花,在酒店大堂隔着玻璃幕墙笑看她的新郎开着辆破摩托车冲到酒店门口,扔下后一身邋遢冒冒失失往里头钻,被保安死死拦住,他说我是新郎,无人相信,只当他发了疯,他抬头寻求帮助,不期然与她目光相撞,大概是惊异于她的美,他顿了好久才隔空一指,说,不信,你问她,她是我妻子。保安向她投过询问的目光,可她只是笑着摇头,他耸耸肩也无奈地笑了,他们隔着一面玻璃眉目交流,风光独好,却叫保安为了难。当然他不会让那玻璃阻挡住他的幸福,很快的,他拨开人流,直直向她奔去,然后旁若无人地亲吻她,用实际行动向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看客证明他尽管邋遢,迟到,依然是这个美丽女子的合法丈夫。
他们之间这个开局,带着明显的唐末风格——随便,不羁,也为此后的婚姻生活奠下基调。没有深思熟虑的婚姻,总有一天要回头来清算。
结婚的仪式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在潘宁的记忆里残缺不全,但其中有一幕,她每每想起就会惊跳起来。那一幕,一直深藏她心中,从未跟任何人讲起。
宴会中途,她去洗手间补妆,洗手间有点远,得通过一个长廊,再拐个弯走到尽头。长廊通体镶嵌着玻璃,森森花木围簇两旁,被绿色的地灯一照,看上去就像塑料。夜色涌动起伏,无边无际。支支银色的路灯像城市上空的星星暗淡无光。
潘宁走着走着,忽疑心被人注目,脊背因眼光的分量而微微发烫。她转过身去,周遭却空空如也。宴会厅里的喧闹隐隐流溢出来,被这边的安静吞噬,听上去已经是恍惚的了,仿佛她跟原先那个世界不在同一维度。
她加快脚步,又觉得自己未免多心。可是,转弯的时候,当路灯将一团陈黯的影子投到她面前玻璃上,她就清楚地知道——就是有人在跟踪她。那团黑影随着她的驻足也顿住,在她面前拉长拉大,像一面颓墙要压下来罩住她。潘宁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感觉心跳如鼓,一声本该爆出的惊呼却锈在嗓子眼。
她在瞬间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慕远。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存在,还是仅仅发生在她的意念中。
在结婚的这一天,他以幻象的形式提醒她不要忘记承诺?
往事如过山车一般轰隆隆碾压过来。她与他无声对视,在寂寥中搅合进一团时过境迁后的苦涩。
“宁宁——”小潮一声招呼惊飞了影子。她没有转身,却仿佛听到外边草木被踢开发出的窸窣的声响。
“你呆呆站在这里做什么?面壁思过吗?”小潮杵杵她。
“没,没什么?就是透透气,屋里有点闷。”
“唐sir有事走了,让我跟你说声。”
“哦。”
“生气?当你生气的时候总像是无所谓。没错,是要生气,唐末以为自己是共和国总理嘛,日理万机到连结个婚都不踏实。这种男人,嘿,真不靠谱。”
“没关系。老实跟你说,我们还没领证,”潘宁浅淡地笑了笑,“就是刚刚,我突然想,也许跟他结婚是个错误。”
“喂,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阿弥陀佛,佛祖原谅我刚才挑拨离间。唐末也不是故意的,他肯定也不想新婚之夜扔下新娘子,他刚刚挺抓狂的……是你父亲跟他说,有事就去吧,宁宁会理解。”
“我不是在意这个。”潘宁踌躇了会儿,还是说,“小潮,如果结婚的时候还想着别人,放不下,这说明什么?”
“你说慕远?他要是有心就不会让你等那么久。都多久前的事了,何况那时候小都还不成熟,我说宁宁,算了啊。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你别患得患失,还是往前看吧。”小潮拍拍潘宁的肩膀,试图安慰。
酒店的服务员过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嘴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您是潘女士吗?刚刚有个先生叫我把这个递给您。”
“他在哪?”潘宁心跳如鼓,血急速往脑门涌。
服务员指了个方向。她攥住纸袋转身就往前奔。这个蓦然的举动将小潮和服务员吓了一跳。
可是,当潘宁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辆车缓缓驶出,车灯从容不迫地扫过她的眼,然后逶迤在夜色里,一点点淡去。
她一个怔忡,痉挛着扯纸袋中礼品盒的包装纸,花了些时间,才掏出一只精巧的首饰盒。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来,看到里头沉睡着一枚小巧的环戒。
仔细分辨,可看到指环上镌着一个字母:Y。
就是那个,一旦两头遇到就再不分离的字母。
26个字母中唯一一个。当然,也是他姓氏的拼音首字。
潘宁的眼泪就再不能忍住地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