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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记黄包车牌号的母亲(2)

想到老茶馆,是掂量母亲和这些老师的友谊,真是那句“君子之交淡若水”。据说成都的茶馆文化盛行,是与当年南征的“八旗子弟”有关系。清兵南征,一批满蒙子弟留在成都,他们生活的地区便是后来的“少城”,这些闲人,让成都变成消费之都,遍地饭馆茶馆让成都活色生香。我们家进成都就住在少城区,在将军衙门后的西胜街一所公馆里住着全机关的家属。刚进城的共产党不是吃铁杆庄稼的“八旗子弟”,在老百姓心中还真的很清廉。在我记忆中,不知跟着母亲进了多少次茶馆,但从没有和任何老师一起吃过饭。“下馆子”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事情,没有人动这个念头。

跟着母亲坐茶馆的事情在1957年结束了。记得那两天下班后,母亲骑着车外出,很晚才回来。后来才知道,母亲那两天都在往学校跑,给她熟悉的老师朋友说一句忠告:“多听少说!”记得有位老师在母亲赶到他那里的时候,他已因为经不住动员在大会上发过言了。这位老师姓黄,后来被划为“右派”。

十年之后“文革”中,我们家再次遇到风浪,我独自在成都为父亲的事奔波。此时已被下放到大凉山的母亲给我写信,信中说,如遇到困难,生活无着,可以去找这几个老师:九中的陈老师,十九中的张老师,还有附中的黄老师……

他们都认识我,记得我见到他们时,他们说一样的话:“我认识你,你是张科长的儿子。”啊,那时,我只是茶馆里读小人书的孩子……

在大凉山的首府西昌城南十来里,有个叫邛海的湖,湖西有座叫沪山的山,五十多年前,山下湖边有一所学校,西昌师范学校,在这学校的一排平房中,有过我的家。那是“大跃进”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的母亲从成都下放到这个偏僻山区当一名教师。不久,我也从成都转学到西昌,和母亲一起生活。在下放以前,母亲是省上一家刊物的副主编和某研究室的副处长,尽管在五年之前她受到过党籍处分,降了职。但下放一事,没有任何“新处分”的痕迹。她到西昌先是省教育口下放人员的“带队领导”。其他下放者到基层劳动了,她待在机关里闲得没事干,又不愿去监督巡视下放人员,于是就要求到学校当老师。不知是谁同意了,她就来到了这所师范学校。到学校后,她每月去领工资,发现自己比校长的多得多。她想,我来锻炼的,于是她交了两份申请,重新入党的申请和要求把工资降到低于校长水平的申请。入党的申请没批,工资很快降下来了。从此她在大凉山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母亲的党籍问题得到甄别平反,恢复了党籍和职务,但她下放问题和降工资问题“无法弄明白”。这二十年来她的档案一直还在省上,她是真正地“自动下放和自动降级”二十年。

我从成都坐了三天的汽车,又让一辆小马车接到了这个家。

那时,这里真荒凉。学校没有围墙,野兽常在房前屋后窜。大凉山刚搞过民族改革解放奴隶,社会治安也不太好,我到这里一星期后,就出了一场凶案。师范校的边上是民族干校,那天民族干校的会计从城里领工资返校,就在师范学校下面的小路上被人劫杀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读了艾芜的《南行记》,如果你今天读这本书,就可以了解我那时的心境。

比蛮荒更直接的是饥荒。我到这里后,正是全国的三年大饥荒。西昌是一个没有大灾的地方,除了夏天的泥石流,人们还没有经历天灾的经验。

在延安参加过大生产的母亲,又在这里让我体会到许多难忘的事。

我们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上了包谷,长得挺好,但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没的阳光,包谷秆就拼命地往上蹿,老高老高,夏天第一场暴雨,它们就全倒了。我们在屋后种了南瓜。南瓜长得很大,二三十斤一个,又放得久,两三个南瓜,就让一个冬天,有了底气。

饥饿年月,冬天特别难熬。越冷越饿,越饿越怕冷。在学校里念书,一下课,大家就靠着太阳晒着的那面墙,特别觉得“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都是向阳花”真是唱到心坎上了。

在那个饿死许多人的灾年里,我开始了在大凉山里的生活,这三年我长高了两公分。这三年我就读邛海另一侧的一所初中,西昌川兴中学。

现在,这地方是有名的航天城——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去年,我应邀去现场看亚太一号发射实况。我对主人说,我在邛海边住过三年。“哎呀,那可是依山傍海最有名的风景区,著名的疗养地。”是啊,我想起来了,那里确实风光美丽,只是住了三年,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山光,这水色,可惜了。

写到下放大凉山,想起了母亲的几个同事,那时奴隶制的彝族地区刚实行民主改革,大凉山基本上还是四个字:穷乡僻壤。我与母亲做伴也到了大凉山。有多荒凉?学校建在半山坡上,山上的花豹钻进猪圈咬死了猪,花豹拖不动肥猪,便在圈内饱餐美食,吃饱了,竟然不能再从猪圈木栅栏钻出去,被人生擒了。门前有盗匪,后山有豺狼,头一次身处如此险恶的环境,便对身边的人特别关注。母亲的同事中,大多是当地的教师,也有不同凡响的人物,让人终生难忘。

一位是学校的音乐教师,气度非凡,高挑美人,在这荒山僻野就是仙女下凡。她和母亲关系很好,常到家里与母亲聊天。她没有男人,却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不像妈妈,两条眉毛又浓又黑,像个男孩。那时总有运动,还时兴写大字报,一来运动,老师们的事就被好事者们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写音乐教师的大字报总是用“糖衣炮弹”代替她的名字。问母亲,母亲说:“别信那些,这是个不平凡的女人,读大学时,与学校一位地位很高的人发生恋情,有了这个女儿,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她主动申请支援边疆,来这儿当了老师。”

这个女老师让这蛮荒之地,充满了一种温馨气息,让我从盗匪和花豹的噩梦中走出来,发现这里满山遍布着黄色的紫色的小花。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来学校里,先找我母亲,后来又与这位女教师见了面。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那次见面后,这位父亲将女儿接回了省城,而音乐教师依然孤身一人,终老于大凉山这所平常的学校。

还有一个男老师,对我母亲很好,因为我母亲在北京读书时,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他总是这样对别人介绍我母亲:“张老师就是林道静!”这位男老师是个混血儿,老爹是美国人,男老师喜爱游泳,学校前面有个大湖,让他十分开心,每天上完课就泡在湖水里。他能在水底潜水行走,这让我十分不解。他力气也大,学校里凡有义务劳动这类事情,他也一个人顶在三个人。他像个大男孩也爱和孩子们一道玩。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爸爸?”他笑着说:“他是帝国主义!”如果说音乐老师像个仙女,这男老师就像个洋人王子,这穷乡僻壤之地也就有点“绿野仙踪”的味道了。只是很快地男老师就离开学校了。不久,三年自然灾害也影响到这里,学校一天就开两顿饭,一顿饭每人一只馒头或半碗蒸饭。这位体格硕大的老师,以前一餐就要吃四五个馒头,熬了几个月,实在饿得受不了,他便给那位美国老爹写了信。不久,上面便给他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看来,他那个爹还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哩。临走之前,他来向我母亲告别:“大姐,不是我不爱你们,我实在太饿了,真的。”就这么说的,告别词简单得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晚上电视里又出现了那位说东北话总是饰演母亲角色的老演员,妻子说:

“这演员真像咱家老太太,老太太真是个心善的人,我想到那个困难的时候,周末为你留的只有一根干瘪的胡萝卜。”她说完这话,一下子弄得我俩都沉默了。老母亲去世多年了,妻子一下子说起干瘪的胡萝卜,又把我引回到五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