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度思想随笔排行榜版
5052000000009

第9章 训练、才情与舞台(2)

关于天赋才情,有几种类型,我略做描述:第一类,虽好学,但资质平平。似乎万事俱备,可就是“东风不与周郎便”。论文中规中矩,就缺那灵光一现,读后老觉得缺一口气。第二类,不是脑子笨,是暂时不开窍。这样的学生很多,调整得好,总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北大中文系不主张研究生入学后马上撰写学位论文,而是希望在修课过程中不断调整姿态,等调整到位后,才进入论文写作。如此培养思路,好处是学生眼界高,视野开阔,缺点则是往往调整到位也就差不多毕业了;最后关头,紧赶慢赶,弄出个“眼高手低”的半产品,只好寄希望于毕业后继续努力了。第三类,有才华,但随意挥洒,不能善用其才。我在好多地方提及王瑶先生对我的教诲:“有‘才华’是好事,‘横溢’就可惜了。”这句话,对大学生说有点早,对研究生不说,那就太晚了。很多人“才华”二字写在脸上,且很享受周围一片赞扬声,若不及时提醒,等定型以后,要改也难。第四类,有才华且能善用,但外界条件不允许,最终没能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是“千古文章未尽才”。第五类,天时地利人和全凑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这种理想状态并不多见。

北大教授普遍尊重个性,欣赏才情;可对于中文系学生来说,要警惕“才子”情结。若不善积蓄,随意挥洒才华,太可惜了。在日本学界,说你“天才”,那是嘲笑,意思是你训练不好,或不够用功。章太炎《菿汉闲话》称:“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世人皆知季刚先生狂傲,不知其读书时如履薄冰,去世前一个月仍在点《唐骈文钞》。在《与徐行可书》中,黄侃称:“常人每自尊大,至于吾辈,见事略多,辄自谓比之古人,曾无其足垢之一屑。前路遥远,我劳如何乎?”关键在于“见事略多”且“前路遥远”,故多有敬畏之心,无暇自尊自大。

清人章学诚着意分辨学问与功力,针对的是乾嘉学人之误以“功力”为“学问”。今天倒过来,国内很多著名大学,尤其是自以为是的北大学生,看不起基本训练,故往往才气逼人但根基不稳。老师们不敢严格要求,讲课时更多考虑学生的兴趣,因为只有这样,教学评估时才能得高分。另外,若真的因材施教,需要花很多时间,老师们都忙着写论文,不愿在教学上多花工夫。这就造成我上面说的,北大学生普遍有才情但训练不好。

对于学者来说,有灵气、有才情、有好的想法,这很重要。但除此之外,还需要认真经营。这不仅仅是技巧问题,也包括心态。吟诗作文,可以发乎性情;撰写长篇小说或学术著作,需要长时间的酝酿与摸索。五四时期曾有一场争论,“小说”到底是“写”还是“做”——前者强调灵性,后者注重经营。实践证明,有才气,必须配上善于经营,方能出大成绩。历史上众多有“匠心”而无“匠气”的大书,全都是苦心经营出来的。

回到正在或即将撰写博士论文的诸位,你才气再大,也不可能一挥而就。从“资格考试”到“开题报告”到“预答辩”再到“答辩”,这种步步为营的操作方式,有其合理性。对于爆发式的天才,此举确实造成某种压抑,但保证了绝大多数学生的利益——及早发现问题,少走弯路。有的学生追求完善,怕老师批评,想等一切都做好了再拿出来,于是蹉跎岁月;而且,拿出来时,木已成舟,很难再做大的改动。念研究院,本来就是进行学术训练,不要怕出丑,不要怕失误,正是在这种不断修改中,完善自己。

做学问没有才情不行,单靠才情也不行。我见识很多志存高远的北大学生,不屑于从小事做起,看不上具体的专业训练,整天想着如何横空出世,石破天惊。在《假如没有“文学史”……》(《读书》2009年1期)中,我曾提及:成功的文学史研究,必须兼及技术含量、劳动强度、个人趣味、精神境界。为何连“劳动强度”也算在内?你用什么资料,花多少力气,下多大功夫,内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劳动量大的,不一定是好论文;但没有一定的劳动强度,凭小聪明写出来的,不会有大的贡献。

关于“舞台”

说实话,以诸位的智商,念个博士、当个教授并不难;但真要做好学问,则没那么容易。这需要训练,需要才情,此外,还需要表演的舞台。目前中国的状态是,教授们机会很多,大学生、研究生登台表演的机会则少得可怜。我们的任务是,搭建比较像样的表演舞台,让年轻一代早日脱颖而出。这包括想方设法筹集经费,让研究生走出去,到国内外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也包括去年联合十多所著名大学,创办“两岸三地博士生中文论坛”等。诸位千万不要将目光局限在这小小的燕园,要走出去,参与各种学术上的合作与竞争。一方面是增长学识,另一方面也是表现自己,让学界了解你这坛“酒”的存在。过去说,“酒香不怕窖子深”,现在不行了,你没在学术会议及刊物上亮相,不会有人三顾茅庐的。

缺乏“舞台”,那是学校及长辈的责任;有了“舞台”而表现欠佳,那是你们的遗憾。好大学的学生,往往不太懂得“惜福”,有了机会,不擅长马上抓住,以为过了这个村,还有那个店。其实,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辈子也就那么几步。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博士论文是否优秀、重要学术会议上有无上乘表现、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对于学者来说,这都是决定性的。十年寒窗苦读,要将自家学问心得在十分钟的发言中体现出来,你敢轻慢待之?目前国内学术会议太多太滥,与会者大都不认真;作为刚入行的研究生,你们还有学术理想,不说反潮流,起码应该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然后,抓住每一次表演机会,用狮子搏兔的架势,力求完胜。

对于学者来说,参加学术会议,除了交朋友,谈合作,游名胜,最重要的,是在学术对话中“表现自己”。具体说来,包含以下三个任务:发言、倾听、提问。

先说如何学会倾听。参加国内外学术会议,把人家还没正式刊行的论点或材料“拿来”,那是违规;口头发表也是发表,必须给予尊重。我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当下中国学界,会“说”的人多,会“听”的人少。有位从美国回来的教授告诉我,北大不是一流大学,理由是,教授们不听别人演讲,来的都是学生。将“参加学术会议”误解为上台念论文,发表完了,走人。名教授或自以为有名的教授,像走马灯一样,到处登台,只说不听,这是很不好的习惯。作为学者,不能满足于“独白”,还得学会“倾听”。但凡精心组织的会议或论坛,总有精彩的发言值得你欣赏;不怎么精彩但有一得之见的,也应该仔细倾听。在众多学术报告中,能否敏锐地发现前沿话题,并意识到学术突破的可能性,那是判断一个学者能力的重要指标。很可惜,当下中国,因参加学术会议而“获益匪浅”的学者,越来越少。

学术会议上,除了懂得倾听,还要学会提问。说到“提问”,我不喜欢以下三种风格:一是不懂装懂,有机会就举手,误解对方,胡乱发言,自曝其短;二是逞才使气,东拉西扯,尽说些自己擅长而跟对方发言没有关系的话题;三是刻薄为文,不看对方论文大体,抓住一两个小瑕疵穷追猛打。所谓“提问”,可以挑剔,可以商议,也可以请教,但都要有分寸感,让对方感觉到你的善意与真诚。学术会议不是拳击馆,追求真理之外,可以表现自我,但不以打倒对方为目标。真正的高手,与人为善,一出口就让人明白你的实力,而提出的问题又是可以讨论的;至于某些可笑的失误,或点到为止,或私下告知,没必要拿出来热讽冷嘲。

既然参加学术会议,自家发言当然最重要。作为学者,除沉潜把玩、著书立说外,还得学会在规定时间内向听众阐述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一辈子的道路,就因这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发言或面试决定,因此,不能轻视。中国大学没有开设演讲课程,很多学者缺乏这方面的训练。学术会议上的发言,不同于朋友聊天,不同于师徒讲学,也不同于公众场合的演说。表演性与学术性互相制衡,既不能夸夸其谈,也不能过分腼腆,目标是让同道听懂你的关键思路,以便展开有效的对话。如何做到既启发别人也表现自己,有几个小技巧,供大家参考。

首先,即便已提交完整的论文,你也不能假想大家都认真拜读过,还是得提纲挈领,将自家论文的精彩处凸显出来。其次,倾听与阅读差异很大,发言时必须步步为营,切忌天女散花,让人摸不着头脑。第三,不常见的关键性史料,尤其是古文或外文,读一遍根本无法知晓,或使用PPT,或印发给听众。第四,提要太短,论文太长,建议另外准备发言稿。临场组织或借题发挥,需要很好的心理素质,更适合于作家而不是严谨的学者。第五,越是正式场合,越需要念讲稿,千万别逞才使气。因为,听众期待的,不是你的机智或幽默——那东西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关键是你的发言有没有真东西,能不能让人眼前一亮。比如我,能欣赏技巧生疏但认真准备的论文,但无法忍受花里胡哨但没有真才实学的表演。请记得,学者发言或演讲,与歌星演出不一样。

关于“课堂”

前几天接受采访,我老话重提——既然北大、清华的学生,是十三亿人中选出来,这大学怎么办都不会太差。某种意义上,我们在北大教书,是沾了学生很大的光——北大教授的影响力,远远超出其实际水平。作为北大研究生,你们也得珍惜这个可能是目前中国最好的学术环境。北大博士生的奖学金,比国内其他大学多一倍,那是学校自己筹款得来的,加上住宿基本免费,食堂吃饭有补贴,将来走上工作岗位,待遇说不定没现在好。还有一点,中文系的博士生,不必帮老师做实验,也不怎么为系里打杂。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希望大家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地读书做学问。香港中文大学博士生的奖学金确实比我们多,但人家规定很严格:每周干多少小时的杂活,一年只有十几天假期,其余时间不得擅自离开香港。

说这些,是因为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告诉我,最近几年,中文系研究生的学习热情下降,不少人经常逃课。选修课都是开卷考试,而人文学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北大教师又标榜兼容并包,你只要表达一点不同意见,管他对错,没有人敢给你不及格。看准了这一点,不少研究生学期初报个名,学期末交篇作业,不求高分,只要及格。毕业班的同学,更是以实习、找工作、写论文、谈恋爱为由,理直气壮地“翘课”。开始我不相信,教室里不是坐得满满的吗?结果一点名,十分之一没来;填补空白的,是外校来的旁听生。据说这已经是很好的了,有的课堂上,出席率只有一半。学生们交流经验,不是谈哪门课更重要,对自己的学业有帮助,而是哪门课好修,老师给分高,且不用做作业。

那天走在未名湖边,听导游给中学生介绍北大:在这里读书很自由,想上课就上,不上课就逃,没人管你。看中学生欢呼雀跃的样子,我心里很悲哀,感叹自己落伍了。

老北大的传统,确实是特立独行,自学为主;可曾经的“佳话”,怎么七转八折,变成了“假话”。张中行撰《红楼点滴》(收入《负暄琐话》),确实提及:“不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可张文还有一句:“其实,至少就我亲身所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很多混混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又不成文的大法管辖着,这就是学术空气。”这无声无臭无形无文的“学术大法”,如同自然规律一样,保证着大学的运行。若忽略“学术空气”,放弃自我约束,只谈翘课的自由,那大学还能成为大学吗?

如此“悠闲”的校园生活,跟我上面谈及的北大学生才气有余而训练不好,有直接的关系。为了中文系的长远发展,也为了对学生负责,系办公会议讨论了好几次,决定从下学期起,要求选课的学生课堂签到。你们有足够的自由选择空间,除了中文系每学期为研究生开设50门左右选修课,你们还可以修外系的课。但一旦选了课,希望积极参与,养成“诚实做学问”的习惯。有事可以请假,但不能太离谱;按照学校规定,四次无故缺席,取消考试资格。去年办百年系庆,希望赓续传统,激发学术热情;今年则突出教学管理,强化必要的学术训练。

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本人来说,是很痛苦的。作为《北大旧事》的编者及《老北大的故事》的作者,我深知北大人对于“自由”的渴望。不过,当年我就提醒,“轶事”见精神,但不能过分当真,“好玩”只是校园生活的一小部分。作为学生,绝大部分时间还是进课堂、图书馆与实验室。这些艰辛的“日常生活”,因为太普通了,时过境迁,不太被当事人“追忆”,但不等于不重要。

最后,我想说一句:请不要过分夸大燕园生活的特殊性,在这里念书,同样需要“一步一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

选自《中华读书报》2011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