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度思想随笔排行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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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的同事张爱玲(2)

是胡兰成四十多年前的话。(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定居日本的胡兰成在月刊新闻社出版《今生今世》。)像是说另一个人,也叫张爱玲。前世今生。前世的张爱玲对都市的繁华充满眷恋,而且这个都市只能是上海,不能是香港或者广州,当然,更与美国西海岸的某个遥不可及的城市无关。张爱玲自己也说:“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同上,第一三六页)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张爱玲把她对上海的眷恋如实招来:“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张爱玲绮语》,第五十三页,岳麓书社,一九九九年)

张爱玲最好的日子全部被胡兰成带走了。他们最好的日子是在沪上的公寓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胡兰成:《民国女子》,《张爱胡说》,第一四四页,文汇出版社,上海,二○○三年版)一九四四年,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婚书上写:“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有点像决心书,对纷乱的世道,同仇敌忾。这并不容易,何况胡兰成还是才子流氓帅哥官僚汉奸的混合体。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张爱玲却有“对人生的坚执”(同上,第一三七页),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同上,第一四四页)

后来胡兰成“飞”到温州躲起来,并迅速另觅新欢。张爱玲来了。“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珠宝在发光。”(同上,第一四九页)胡兰成照例逶迤周旋。张爱玲是描写心计的大师,但她却从不具备实践经验,她的努力注定失败。第二天,失望的张爱玲乘船回上海。数日后,胡兰成接到张从上海来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同上,第一五四页)

“张爱玲来美国时一名不闻。全美国没人知道他。”我对安德鲁说。坐在汽车后座上的维廉插嘴:“我们同张爱玲一样。”我疑惑地看他。他说:“首先,因为我们在美国;第二,全美国没人知道我们。”我们大笑。

一九五五年秋天,张爱玲夹杂在一群难民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PresidentCleveland),驶向一片未知的大陆。她在中国的全部影响被宣布过期作废。没有人知道这个瘦弱的中国女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凭借新罕布什尔州的麦道伟文艺营提供的食宿,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她抓紧这几个月的时间进行写作,以换取稿费。不知这一境遇是否出乎张爱玲的预料,不过对此,张爱玲小说中已早有预言:“人生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在此,她认识了她未来的丈夫、潦倒诗人赖雅(FerdinandReyher,1891——1967)。他们结婚,有了一个家,并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的婚姻是令人费解的,没有人相信他们的婚姻会成功。他们的差距一目了然:张爱玲三十六岁,赖雅已六十五岁;张爱玲理财精明,赖雅花钱如流水(他曾经资助过著名的布莱希特);张爱玲对左翼思想毫无兴趣,赖雅却是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两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都没有固定收入。他们经济拮据到连买床单窗帘都成了奢望。但他们却始终相依为命,一直持续到一九六九年赖雅去世。赖雅瘫痪在床时,是张爱玲为他伺侯大小便。此时,那个患有严重洁癖的贵族小姐已经去向不明。

她可能已忘记,就在十多年前,她曾对胡兰成表达她对西方人的恶感:“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胡兰成:《民国女子》,《张爱胡说》,第一三一页,文汇出版社,上海,二○○三年版)

赖雅死后,张爱玲得到了柏克莱的职务,那一年,她已四十九岁。

张爱玲坚持不与人交往。水晶送书给她,她退回来。张爱玲生病,陈少聪去探望,知道她不会开门,便揿了门铃,把配好的草药放在门外地上。几日后,陈少聪上班,发现自己书桌上有一个字条,是张的笔迹,压在一小瓶“香奈儿五号”香水下面,字条写着:“谢谢。”胡兰成说:“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骚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的,明净。”(胡兰成:《评张爱玲》,《张爱胡说》,第一九四页,文汇出版社,上海,二○○三年版)

她在柏克莱的工作十分吃力。陈世骧认为她没有像她的前任夏济安和庄信正那样,“遵循一般学术论文的写法”,“而是简短的片段形式”(见二○○六年十月六日台湾《中国时报》),因此,她的“论文”始终难以发表。只有夏济安的弟弟夏志清极早地发现了张爱玲的才华,一九六一年,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中,为张爱玲设一专论。他写道:“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来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儿(KatherineMansfield)、安泡特(KatherineAnnePorter)、韦尔蒂(EudoraWelty)、麦克勒斯(Carson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秧歌》在中国小说史上已经基本是本不朽之作。”夏济安在台北的《文学杂志》上翻译了这段论文,一九六○年代末期,张的小说才开始在台湾重获出版。

我晚于张爱玲三十七年到达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所以,我没有见到过她。如果早来三十七年,我同样不可能见到她。这样想着,心里安慰了不少。但这并没有防碍我向她靠近。我开始寻找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我相信这样不会打扰她。我的成果是显著的——首先,我根据庄信正发表的张爱玲信中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她在杜伦特街的旧居(2025DurantAv.Apt.307/Berkeley,CA94704);进而,找到了她当初在旧金山的旧居,地址是布什街六百四十五号(645BushStreet,SFC),这令我大喜过望。很多当地人,包括研究中国文学的安德鲁,对此一无所知(安德鲁,这位柏克莱大学东语系的名教授,是张爱玲小说的英文译者),所以,当我向他透露这一点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自鸣得意。我们开车,呼啸着,从布什街上划过。我透过后视镜往回看,有两个陌生的外地人,就站在那红色公寓楼的门前,揿响门铃。他们身边的地上,放着大大小小数件行李。女人是中国人,身材纤细;男人是白人,行动迟缓,老,而且胖。

一九五九年四月,张爱玲和丈夫赖雅乘廉价的“灰狗”巴士(GreyhoundBus),自洛杉矶迁居至旧金山。先在鲍威尔街(PowellStreet)一家小旅馆中落脚——我每次乘Bart从柏克莱去旧金山,都在这里下车——后在这里租到一间小公寓。他们在此住了很久,一直到迁居柏克莱。

我找到那幢房子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下来。深秋季节,旧金山的黄昏来得早,似乎有意掩盖过去的细节。但是,当我看到布什街的路牌,我的心就踏实下来。对我来说,那个路牌并非指向一个上坡的狭窄街区,而是指向将近五十年前的时光。建筑在黄昏中变得模糊,让人想起“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的泪珠般陈旧而迷糊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张爱玲:《金锁记》,见《上海两“才女”——张爱玲、苏青小说精粹》,第七十九页,花城出版社,广州,一九九四年版)那幢红砖盖成的老式公寓很像旧上海的房子,有着简洁的窗饰与门饰。门是落地玻璃,趴在门上会看到楼梯和走廊。门口有几级台阶,躲在门洞里,可以避雨。走廊里简洁、朴素、雅致,正像张爱玲希望的。她将在此与她最后一个丈夫生活十年,然后,离开。

安德鲁面色潮红。对啤酒和文学,他有着精确的味觉。

我并不习惯美国生啤,但还是一饮而尽。

张爱玲在丈夫去世二十六年后死去,这意味着她独居了二十六年。那一年是一九九五年。我在上班的路上,读到这个消息。我忘了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回忆起来,这则消息在当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一个旧日的作家死了,仅此而已。

《倾城之恋》之后的张爱玲,过着怎样的日子,对我们,并不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公寓里死后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她死的时候,家徒四壁。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一盏白炽灯泡,连灯罩都没有。没有书,包括她自己的书,以及她最喜欢的《红楼梦》。

胡兰成曾经对张爱玲的房间深为赞赏,说她喜欢刺激的颜色。“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爱玲说的刺激是像这样辣挞的光辉颜色。”(胡兰成:《民国女子》,《张爱胡说》,第一二七页,文汇出版社,上海,二○○三年版)

选自《青年作家》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