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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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儒林外史》新叙(2)

《儒林外史》就是用这种普通话来做成的一部极有价值的文学书,所以我说他是国语的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这种国语,到了现在还是没有甚么变更。近年以来,有智识的文学家主张文学革命,提倡国语的文学,明白道理的教育家应时势之需求,提倡国语普及,把学校中的国文改授国语。因此,要求国语的文学书和国语读本的人非常之多。其实这两件事是不能分开的:要研究文学,固然应该读国语的文学书;要练习做国语文,练习讲国语,也决不是靠着几本没有趣味的国语读本——甚而至于专说无谓的应酬话的国语会话书——所能收效的,惟有以国语的文学书为国语读本,拿他来多看多读,才能做出好的国语文,讲出好的国语。(所谓“好”者,是指内容的美,不是指甚么“音正腔圆”。须知各人发音,有各人的自然腔调,这是不能矫揉造作的,而且也决不应该矫揉造作,硬叫他统一,把活人的嘴都变成百代公司的留声机器片子!)孔丘说的好,“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又说,“不学诗,无以言。”这就因为诗是文学,一个人研究了文学,讲起话来才能善于辞令。我们要会作国语文,会讲国语,也应该先读国语的文学书。两三年来,新出版的书报很多,其中可以供青年学生作为国语读本用的“国语诗”、“国语小说”和“国语论文”,自然很有几篇,可是还不算多。据我看来,这部《儒林外史》虽然是一百七八十年前的人做的,但是他的文学手段很高,他的国语又做得很好,这中间的国语到了如今还没有甚么变更,那么,现在的青年学生大可把他当做国语读本之一种看了。

我写到这里,觉得关于“国语”这个问题,还有几句应该说明的话。从《儒林外史》以来,到我们现在做白话文所用的国语,是把元明以来的北方方言为主而加入其他各处较通行的方言所成的,这是上文已经说过了。这种国语,虽然到了现在还没有甚么变更,但是今后的国语,却不可就以此为限,应该使他无限制的扩充起来,以现在这国语为主而尽量吸收方言、古语和外国语中的词句,以期适于应用。所以如《儒林外史》,如今人所做的国语诗、国语小说和国语论文,虽然都可以作为国语读本用,但若一味将他们来句摹字拟,为他们所限制,以为他们没有用过的词句就是不可用的,那就大谬不然了。要知道从《儒林外史》出世以来,国语的文学虽然成立,但是到了现在,他的内容还很贫乏。那丰富的新国语还在将来,负制造这丰富的新国语之责任者就是我们。我们都应该努力才是!近来有一班人,不知道打了甚么主意,不但不打算扩充现在的国语,使他丰富适用,就连这点好容易支持了三四百年之贫乏的国语还不肯让他存在,口口声声说他是“伪国语”,非取消他不可。他们主张以纯粹的北京话为国语,说道,“非如此办法,则不能统一。”我且不问国语统一是否可能?就算他是可能,试问统一了有甚么好处?清朝末年,有做京话报的,有做京音字母的,这些人的意思,也是要以北京话为国语,以期达到统一之目的。但是到了如今,他的效果安在?倒还是这位二百年前的吴敬梓用了不统一的普通话做了这样一部《儒林外史》,直到现在,我们做国语文,提倡国语还大受其赐,这就可见国语并无统一之必要了。至于有人因为中华民国之国民公仆的办事房在北京,竟称北京为“首都”,以为应该以这“首都”之语为国语,甚至杜撰事实,说“德国以柏林语为国语,英国以伦敦语为国语”,这竟是“情钟势耀”者口吻,更没有一驳的价值了。

以上的话,都是为介绍一部国语的文学作品《儒林外史》给青年作国语读本而说的。至于吴敬梓著《儒林外史 》的见解和理想,则非把这书专门研究一道,是不能乱下批评的。我现在决不配来批评这书。不过我平日爱看这书,觉得其中描写那班“圣人之徒”的口吻,真能道破我们的心事,妙不可言。现在把他摘录两段,如下:

马二先生道:“……‘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朱程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第十三回)

高老先生道:“……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悌,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第三十四回)

这种见解,本是从前那班“业儒”的人的公意,一经吴敬梓用文学的艺术描写,自然令人看了觉得难过万状。——但是我要请那班应民国新举业的文官考试之青年学生仔细看看!问问他们看了作何感想?

吴敬梓对于“烈妇殉夫”这件事,还不敢公然的排斥,这是为时代所限的原故。但是他已经感觉到这种“青史留名”、“伦纪生色”的事之不近人情。请看《儒林外史》第四十八回中,写王玉辉的女儿三姑娘殉夫那一件事:

王先生……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王玉辉……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迳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

“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那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个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样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这一段描写三姑娘饿死之凄惨和王玉辉的议论态度之不近人情,使人看了,觉得这种“吃人的礼教”真正是要不得的东西。但是王玉辉究竟是个人,他的良心究竟也和平常人一样。他居然忍心害理的看着女儿饿死,毫不动心,这是他中了礼教之毒的原故,并非他生来就是“虺蜴为心,豺狼成性”的。所以他的女儿死了以后,他的天良到底发现了。再看这段的下文:

过了两个月,……制主人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安了位,……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

王玉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

王玉辉……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

……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

这几段描写王玉辉的天良发现,何等深刻!拿来和前段对看,更足证明礼教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了!

吴敬梓在二百年前(吴氏的生卒是一七○一——一七五四),能够讪笑举业,怀疑礼教,这都可以证明他在当时是一个很有新思想的人。

钱玄同。一九二○,一○,三一,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