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玛格丽特夫人二十五岁那年,在旅游途中遭遇空难而亡。一缕香魂缥缥缈缈,在阿尔卑斯山峰顶间飘来荡去,无所依傍。突然,她隐隐看见一座雪峰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长长的白胡子随风摇曳着。老头的胡子真白呀,白得像峰顶的积雪;老头的胡子真长呀,长得像茂盛的植物藤蔓。玛格丽特夫人恍然觉得,白胡子老头就是上帝。她迫不及待地想在上帝身边停下来。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她如白云一样乱跑。她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好不容易抓住了上帝一根飘逸的胡须,徐徐跪倒在上帝膝前。
你好,我的孩子。上帝笑眯眯地问候她。
玛格丽特夫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臭老头,可把我害惨了。
怎么啦,我的孩子?上帝仍旧一副笑脸。
你少装糊涂。玛格丽特夫人撒开手,站起来,刚要双手叉腰,忽然一阵山风又将她抛上云端。
上帝轻挥袍袖,将她舒卷回来,轻轻地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的孩子。
玛格丽特夫人望着上帝慈祥的面容,眼泪汹涌而出。她哽咽着问:凭什么,我才二十五,才二十五岁呀。
上帝难过的神情像雪峰一样清晰。玛格丽特夫人听见上帝低低地叹息一声。上帝柔声说:是太早,我的孩子,可是,这不能怪我呀……
那怪谁?玛格丽特夫人性急地问。
怪你自己。人一生的福禄是有限的,你虽然仅活了二十五年,但已经耗费了100万美金,这是你一生的福禄啊。上帝断然说。
玛格丽特夫人无言地垂下头,任上帝怜悯地摩着她的头顶。她头上、颈上佩带的珠宝熠熠闪光,照彻上帝的脸,又从上帝明净的脸上反射到她的脸上。
她突然感到珠宝的光芒虚假得不可思议。就是这些珠宝让她透支了福禄,英年早逝。
天和地仿佛凝固了,空落出一段长长的沉默。只有山风肆虐着,长一声短一声令人心悸地嘶吼。良久,玛格丽特夫人抬起泪眼,哀哀地问: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有,上帝微笑了,只怕你不愿意。
我愿意,只要让我活着,干什么我都愿意。玛格丽特夫人嚷起来。
我可告诉你,你复活以后,只能过最穷最苦的日子,一丁点儿的福禄都不会再有了。你没有珠宝,没有跑车,没有别墅,没有绅士丈夫,没有甜心儿子,总之,没有了从前的一切。上帝停了一会儿,和蔼地问,告诉我,我的孩子,你真的愿意吗?
我……愿……意。玛格丽特夫人喃喃地说。
去吧,上帝吻了吻玛格丽特夫人的额头说,在香榭里榭大街街心花园里,有一具饿殍,你去找找吧,找到了,你就复活了。
真的吗?玛格丽特夫人一阵狂喜,伏下身子,疯狂地亲吻着上帝的脚趾。
真奇怪,上帝赤脚踩在雪峰上,脚趾依旧温暖如春。
去吧,我的孩子。上帝最后拍了一下她的头顶,猛地不见了……
玛格丽特夫人躺在一个老流浪汉的怀里苏醒过来。她惊异地盯着老流浪汉。老家伙大约六十多岁,脸上的褶皱像一层一层的坡地,满腮焦黄的胡须凌乱翻卷着,围绕着一个黑洞似的大嘴,牙齿黑得都快瞧不出来啦。
琼,你可醒了,老家伙兴奋地说,快,再喝口热咖啡。
玛格丽特夫人不知道老家伙为什么喊她琼。老家伙端着一个搪瓷缸儿,还一缕一缕冒着热气呢。搪瓷缸儿仿佛一辈子没洗过,白白的底色被不明底细的黄黑颜色遮掩得差不多了。她一阵阵作呕,一股股霉烂了的药渣子味儿从她喉管里翻涌出来,她一下子窒息了。她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身上重重压着老流浪汉。随着老家伙身体的起伏,她的脊背一下一下撞击着长椅生硬的铁棍。准确地说,她是被躺椅硌醒的。
怎么样,琼?老家伙见她醒过来,更加猛烈地摇动着,得意洋洋地问。
上帝呀!玛格丽特夫人一声哀号,极力推拒着。然而,她一点力气也没有,根本抵挡不住。老家伙终于完了事,丢给她一个脏污的面包,逃也似的跑了。饥饿似一双双大手,拼命揉搓她的肠胃。她慢慢地坐起来,闭着眼睛把面包吃了。
玛格丽特夫人怯怯地走上繁华街头,无处不在的玻璃橱窗从各个侧面映照出她的面容:一个比老流浪汉还要埋汰许多的老乞婆。她尖叫一声逃开了。
傍晚时分,秋风乍起,一片片落叶旋转着,弥漫在玛格丽特夫人周围。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肩。鸟儿都归巢了,她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呢。不知不觉间,她看见亲爱的丈夫牵着可爱的儿子,悠闲地在别墅前的花园里散步。
汤姆……玛格丽特夫人凑上去,忍不住大声呼唤起来。
儿子嗷地叫了一声,往父亲怀里躲。丈夫掏出点什么,恶狠狠扔过来。空中划出一道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她的脚边,是一枚硬币。丈夫冲她怒吼:捡起来,快滚。
玛格丽特夫人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和儿子一步步走远。她真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该怎么度过。思虑再三,她慢吞吞地往香榭里榭大街街心花园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