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被采访的名叫李大壮,今天之前,他只是这个城市建筑工地上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工,但从今天开始,他是这个城市的骄傲。
我的同行们早已占据了病床前最好的位置,他们拿话筒对着他,娴熟地提问,试图通过这些问题挖掘出他身上最闪光的亮点。
我没去凑热闹,远远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腼腆甚至有点文弱的大男孩,外表和他的名字一点都不相符。他显然很不配合采访,所有的提问,都被他用两个字打发了:“没啥。”逼急了,再加两个字:“真的没啥!”
我发现他手上一直摆弄着一个MP3,已经很旧了。
我的同行们只能把手上的话筒转向旁边那几个民工,他们紧张地搓着手,在镜头前局促地笑:“俺们当时都坐在路边边吃盒饭边唠磕,说实话俺们根本没注意那啥,只听见老大的刹车声,一看啊呀妈呀,吓我一大跳,大壮这娃已经被汽车压着了。”
“大壮那娃吧,平时蔫蔫的,干活还不如俺麻利呢,可今儿个他蹿出去时,那真叫快。”
“那个女娃娃被吓得脸都跟一张白纸似的,咱大壮腿被压折了都没吭一声。”
看到记者忙着采访同伴,李大壮偷偷把MP3上的一只耳机放在耳朵上,听着歌,他的表情明显放松了许多。
被救的女孩捧着鲜花进来了,我的同行们一拥而上,激动地按着快门。女孩叫舒显显,是个时尚靓丽的城市白领。她噙着眼泪,得体地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
我发现,大壮摘下了耳机,很认真地听着女孩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也比刚才灵动了许多。
病房终于沉寂下来,我上前坐在病床旁问:“你爱听歌吧?我也很喜欢。”他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平时最爱听什么歌呢?”
他看着我愣了愣,迟疑地把耳机递给我,一段流畅的音乐冲击着我的耳膜:“呵,周杰伦的《简单爱》,我也很喜欢啊。”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来这个城市几年了?”
“两年。”
“你认识那个被救的女孩?”我突然问。
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认识。”
“听说她就在你们建筑工地边上的大楼上班?”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每天我们坐在马路边吃盒饭的时候,正好她下班。”说到这儿,他看了我一眼,便慌乱地停了话头。
大壮出院以后,被送回老家休养,我跟着去做后续采访。
大壮的父母都在另一个城市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奶奶还很健朗,风风火火地从家里迎出来,看见大壮拄着拐杖,忍不住抹了眼泪。不过擦干眼泪后,她还是拍着大壮的肩膀,连说了三声好!接着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喜滋滋地看着我,问大壮:“大壮啊,她是不是就你说的那个……”大壮一下子红了脸:“奶奶,人家是报社的夏记者,来采访我的。”奶奶哦了一声,眼神里的光黯淡了许多。
吃完午饭,我和奶奶坐在院子里一边剥豆角一边聊天。我问奶奶,大壮有女朋友吗?奶奶叹了口气,说唉,村里的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他一回来我就催他,有一次催急了,他说他在城里喜欢上了一个闺女,就看不上别人了。我说那你把那闺女带来给奶奶瞧瞧呀,他就呵呵笑了。我就觉得不对劲,说能娶回来不?他说不能。我说不能娶回来那喜欢个啥呀?他说奶奶你不懂的,这辈子我没有娶她的机会,但我永远有喜欢她的权利。夏记者,你听听,这话还真难懂,可我一直记着呢,都能背下来了。
约见舒显显的时候,秋风已起,远处隐约飘来的熟悉旋律让我心生温暖,竟然正是那首《简单爱》:
“说不上为什么,我变得很主动,若爱上一个人,什么都会值得去做……”
我问显显:“你原来认识大壮吗?他就在你单位边上的建筑工地干活。”
“不认识。”显显摇摇头,说:“那个工地好多人。”
“显显,你知道吗,大壮在这城里有个喜欢的女孩。”
“真的啊,是不是他同乡,她在哪里打工,我们帮他去撮合一下如何?”显显一脸的兴奋。
“大壮说了,他永远不想让那个女孩知道他喜欢她。”
“为什么?!”显显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可爱得像个洋娃娃。
“他说他虽然没有爱的机会,但有爱的权利。”
显显迷惑地摇了摇头。
显显硕士毕业,她竟然也听不懂大壮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