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
王芒仰躺在平房顶上,竖起耳朵听老婆桂花在堂屋里骂骂咧咧,桂花骂一句就摔打一件家具。
那些耐用的,经得起摔打的家具在桂花的暴力下发出凄惨的喊叫,就连那扇厚重的木门,也被桂花打得闷哼了几声。
桂花走出家门的时候,月亮还没出来,王庄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桂花的大脚板踩在高低起伏的土路上,像在擂一面巨大的鼓。
桂花穿过两条小巷,拐了一个弯,大步走进王芒的父母家。王芒听见桂花和父母大声说着什么,他们一同出了门,几把手电筒在王庄的巷道里扫描着。
母亲在喊王芒的乳名,像小时候唤他回家吃饭那样。父亲挨家敲着门,他在询问谁看到了他的儿子。后来,王芒的三叔二大爷、兄弟姐妹们都加入到寻找的队伍中。
那些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王芒的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似乎在说:“我饿了,需要些食物来补充。”王芒从平房顶上下来,走进堂屋,桌子上还有些吃剩的饭菜。王芒倒了一碗开水,卷了两个煎饼,大口吃起来。
吃饱喝足后,王芒爬上房顶,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在满天的星光中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星光依然在头顶闪烁,王芒把耳朵贴在平房的石板上,屋内的桂花正打着山响的鼾声。王芒站起身,弓着腰、高抬腿、轻落脚,朝西边的一溜平房走去。
王芒西边的几家住户全都外出打工了,只有到了年底的时候,他们才会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一趟。
王芒用新奇的目光看着空了的院落,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个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或忙碌或悠闲或亲密或吵闹的男人和女人,在堂屋里、在偏房里、在灶房里,甚至是在厕所里,在宽大的床上,他们过着和他相似的生活。
天亮前,王芒从房顶上进了王春风的家,他用一根细铁丝打开门上的锁。
王芒推开堂屋门的一刹那,屋里的一切让他吃了一惊:地面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土,衣橱、柜子、桌子、梳妆台像刚结婚时那样新,最让王芒羡慕的是那张大床,它不是时下流行的弹簧垫或榻榻米,而是那种雕花的、古色古香的大床,这张床上曾经睡着王春风和他的老婆韩雪。
在王芒的眼中,王春风和韩雪是王庄最幸福的一对了。在王庄,王春风和韩雪是第一对结婚后还手牵手的夫妻,去地里锄草,去菜园里摘菜,去集市上买东西,甚至是王芒出去打扑克,去山里逮野鸡,王春风的后面都跟着一个叫韩雪的女人。
有一次,王芒去王春风家借农具,他看见王春风和韩雪在院子里围着几棵树戏耍,韩雪跑,王春风在后面追。韩雪披散着一头长发,在树间穿梭跳跃,像灵巧的鹿儿,王春风怎么也捉不到她。后来,王春风趁韩雪开怀大笑的时候一把抱住了她,两个人的嘴亲到了一起,在那里吸呀喝的,好长时间不分开。
王芒看得脸红心跳,农具也不借了,小偷一样悄悄溜走了。
此刻,王芒站在王春风和韩雪睡过的雕花床前,困意狂风一样席卷了他。
王芒脱掉鞋、外衣,在大床的一侧躺了下来,他的一只胳膊伸向另一侧,他感觉着胳膊上有了重量,一具带着香风的躯体枕着他的胳膊躺了下来,一张柔软的唇在他耳边吹了一口仙气,说,睡吧。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王芒醒来时天又黑了下来,他穿上衣服,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院子里的几株树。恍惚中,他看见自己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在树丛中追逐、打闹着。就在王芒一把抱住女人的身子时,他隐隐听到有哭声传来,起初是一个人在哭,后来很多人加入到哭的行列中。有人从巷道里跑过,一边跑一边喊着:“王春风死了,他老婆抱着他的骨灰回来了!”
王芒的脑袋轰的一声,像是被什么炸开了,他站在院子里呆呆看着渐渐罩上来的夜色,嘴里一遍遍地自语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哭声越来越近了,王芒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锁上门,爬上房顶,悄悄地朝自家的房子摸去。
王芒刚从房顶进了自家的院子,巨大的哭声已经到了他家前面的巷道。王芒跑出大门,他看见王春风的老婆韩雪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嗓子里已经发不出声了,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像一株飘摇的草。
王芒伸长脖子,愣愣地看着这个被抽去了筋骨的女人,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它们流过他的脸颊,流过他浓密的胡须,吧嗒吧嗒砸在尘土里。
韩雪抱着骨灰盒走远了,王芒转身进门的时候,他看见桂花像堵山挡在他前面,她的十指钢爪一样在他的身上抓挠着:“你这个死鬼,你死到那里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在外面死了算了!”
桂花在他身上抓挠着,用头去撞他。王芒被她撞倒在地,他伸直腿,张开双臂,耳朵里听着渐行渐远的哭声,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