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婚姻属于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
她没有学历,没有过人的才华,更没有令他心仪的容貌。她有的,只是一双粗糙勤劳的手,以及那颗淳朴善良的心。
他知道,她与自己择偶的标准相差甚远。他只是迫于家庭的贫穷,以及病瘫在床的母亲,才无奈娶了这个不要任何彩礼的女子。
她10岁时父母相继病逝。寄居在舅舅家的十年里,她不仅包揽了家中所有的活计,还要遭受舅妈随口即出的恶言冷语。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长到20岁时,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如一朵孤寂地,微弱地,瑟瑟开放在风中的花朵,终于等到了宁愿采摘的手指。
她比他小8岁。第一次见他时,有某种说不清的触动,倏然在身体里柔软地展开。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破茧成蝶,循着心中向往的方向飞去。
婚事操办得极其简单,他用50元钱给她买了身新衣服,她则把唯一属于自己的那条被子抱了来。虽家徒四壁,但她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无法抑制的欢喜。
她望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我会用爱,葱郁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温暖他的每一个日子。
夜深了,她静静地睡在他的旁边,脸上的笑容饱足宁静。而他,内心竟没有丝毫涟漪,整个人宛若沉睡。她内心的暖,触碰着他身体的凉,懵懂的她无法明白,她是他始终不会爱上的女子,如同河的此岸和彼岸,永无交错,遥遥相对。
他在一家校办工厂上班,日日早出晚归。她没有正式工作,却一刻不曾闲着。大多数时候,她同时做着两份临时工,只为多赚些钱给婆婆买药治病。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此起彼伏的家务又将她顷刻淹没,屋里屋外处处穿梭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
为了多赚些钱贴补家用,也为了全心照顾病瘫在床的婆婆,她与他商量晚些再要孩子。他点头,眼神躲闪着她的注视,心想,不要也好。她是他的妻,却不是他的梦,就这样跟她相守一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甘心。他甚至有过这样的念头:终有一天,他们会劳燕分飞。
5年后,婆婆病重,她整整在床前侍候了三个月。不分白昼,日日挨着婆婆睡,帮她吸痰,用棉球蘸了温水,轻轻涂到婆婆干裂的唇上去。邻居纷纷称赞:“这样的媳妇,真是比女儿还孝顺。”他看在眼里,内心有感激的波,圈圈漾开。当母亲在弥留之际,将妻搂在胸前,深情的一声声唤着“好闺女”
时,他的喉间,顿生哭意。她是如此的好,只可惜,她始终是自己无法爱上的女人。
母亲去世后第二年,妻决定要孩子。34岁的他,在妻身怀六甲之时,终于遇到了令他心动的女子。自此,女人如烟花般绽放在他一直黯然的人生天空中,他不能自已地陷了进去,整日沸腾在如火如荼的婚外浓情里。
多年来,她已习惯他的淡漠,因此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每日,她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一如既往地做着家务,照顾着他的日常起居。他回家越来越晚,她一边等他,一边从加工厂领些毛线来织。织一件毛衣工钱8元,她一个月可以完成十多件。
他回来后,常常倒头便睡。她为他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他心不在焉地答:“现在起什么名字?生下来再说。”然后翻过身去,给妻一个硬硬的后背。
她又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团团;如果是女孩,就叫圆圆。你说好吗?”
他的心倏然一惊,莫非她听到了什么?
“我希望,我们一家三口人,永远团团圆圆的。”她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脸上写满春风般的幸福和暖意。
他有些烦躁起来,不耐烦地说:“行。不早了,快睡吧。”
生产时,医生说胎位不正,需要做剖宫产。她知道,手术的费用会是顺产的几倍,于是坚决拒绝手术。她说:“我相信,我能自己生下我的孩子。”他站在她身后劝道:“还是听医生的,做手术吧。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别考虑钱的问题。”她咬着牙抵御着一波波袭来的疼痛,斩钉截铁地说:“我心里有数,我和孩子都会没事。”
终于,在医护人员一片欷歔中,她将孩子生了下来。她一直努力地配合医生,自始至终不曾叫过一声疼。听到女儿响亮的哭声,欣喜的泪顺着她的脸颊颗颗淌落。她对他说:“我们的圆圆,她真棒!”
他掏出手帕,给她擦额上的汗。结婚近7年,这是他对她最温情的举动。
她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爱人,嘴角绽开了久违的甜蜜。
他听从医生的嘱咐,给她换身下被血浸透的卫生纸。她一边坚持自己换,一边说:“男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他恍然想起,这句话以前她也常说。在他准备做饭时,准备洗衣时,准备刷锅洗碗时……只要被她看到,便会马上抢过去,“男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他也曾问过她:“你认为,男人应该做什么呢?”她轻声答道:“男人在女人心中是山,是家的顶梁柱,是做大事的。”
生完孩子后,她的身材越发矮小臃肿。她日日淹没在孩子的哭声及一大堆的尿布中,享受着为人母的无尽喜悦。他一如既往地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岁月流转,三年很快过去。
那些天,女人一改往日的柔情,几乎日日逼着他离婚。其实,他一直想跟心爱的女子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只是,一直以来,妻各方面都做得无可挑剔,加上孩子尚小,这件事便一路拖了下来。
正在他一筹莫展,绞尽脑汁准备和妻摊牌之际,妻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那天,天阴得如同夜幕倏然降临,眼看着要下一场大雨。她知道他没带雨具,内心稍稍犹豫了一下,把孩子交给邻居照管,拿上伞和雨衣便出了门。走到一座桥边,暴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手中的伞被狂风不知吹到了哪里。无奈之下,她与几个路人匆匆跑到桥下的人行道避雨。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座桥因年久失修,竟被如洪的雨水瞬间击倒。所有避雨的人全部丧生。当救援人员推开杂物,扒出她的尸体时,他们发现,她的手里,只死死攥着一件蓝色的男式雨衣……
她永远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她的丈夫,却在与另一个女人无尽欢愉。
妻死了,他得了15万赔偿金。他知道,那不是钱,那是妻的命。他把钱全部存在圆圆名下,发誓自己不会动用半分。
女人来找他。她打扮入时,穿着光鲜,腕上的手链金光闪闪。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然淡淡的,激情全无。
她问:“我们哪天结婚?”
屋子寂静,只有钟表的滴嗒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良久,他的声音缓缓传来:“对不起,近几年我不会考虑结婚的事。我们……还是分手吧。”女人的笑容倏然冻住,遂捂着脸摔门而去。
他关好门,走到熟睡的女儿身边,吻了吻她闪着光泽的小脸,然后去收拾妻的衣柜。
衣柜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摞簇新的内衣。那是妻每年春节时购置的,节省的她一直不舍得穿……他想起,给妻换寿衣时,妻的身体清凉似冰,妻的秋裤及内裤竟都补着补丁。
他伏下身去,将脸埋在衣服里,泪水纷落到妻的衣服上,瞬间洇开了大片。
流年是河,回忆是影子。妻走后,他发现,他是如此思念这个爱了他一生的女人。多年来,妻一直是自己完成幸福的障碍,在心里,他想象了许多种让她离开的方式。只是,当她真的撒手离去,遥远到再不回来,他才发觉,只有妻在,家才在,他的生命才会安宁。原来,他一直嫌弃与忽视的,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外面,雨仍在牵扯不断地下着,一切都变得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