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树
我们师范8508班毕业二十年聚会,同学们陆续到齐,我这个老班长最后一清点,发现还少了王强。
王强自毕业后,就和我一直失去联系,不知道他在哪里教书。我问其他同学,他们都摇头。最后向同学的同学打听,才知道王强在一所山村小学。
同学聚会,一个都不能少。我驾着小车,向那所学校驶去。
一路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见到王强,我真认不出来了:两鬓微白,颧骨凸出,胡子像乱草,脸色像白纸。走进王强逼仄的小屋,一台小黑白电视,桌椅缺胳膊少腿,煤炉上一只药罐噗噗噗地响,一屋的药香。我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他说:“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一个初中,老婆在家务农,自己得了一种慢性病,长年药罐不离。”他又说:“日子虽然清苦点,但一家人倒也心平气和,开心知足。”他也问起同学的情况,我向他一一介绍:“朱勇改行当了镇长,张非改行当了副局长,李山改行当了片区警长,赵娟在县城一小当了校长……”我最后说:“其他同学都捞了个一官半职,只有我这个老班长每天起早摸黑,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王强一脸羡慕:“你们都混得人模人样,只有我没出息。”
我把王强接到县城,在聚会酒席上,其他同学天南海北,滔滔不绝,调侃戏谑,不顾不忌,觥筹交错,极尽豪气。王强坐在一角,寡言少语,不抽烟不喝酒,显得落寞。
酒后,我向同学们提议,给王强一点帮助。我先出一千元,其他同学你三百,我四百,很快聚了六千元。我把钱包好,递给王强:“这点钱,你拿去治病吧,免得同学们担心。”王强涨红着脸,用手推开:“谢谢同学们的好意,这钱我不能收,现在我自己还能治。”我把钱往王强手里一塞:“这点面子也不给?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如果你嫌少,就不接算了。”王强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只好接了。
两年过去了。那天教师节,县电视台推出一个特别专题,集中报道了王强所在镇的中心小学的教研成果。让我吃惊的是,在接受采访的副校长里,竟然看见了王强。原来王强不仅换了学校,还当了官,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但不久,听说王强病了,比原来更重。
我约上同学一起去看望。王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呻吟。
我握着王强的手,酸酸地说:“看你病的,是给你的钱太少,让你停药了?”王强微颤着:“是停药了,但不是同学们给的钱少。”王强欲言又止,闪烁其词。我猜另有隐情:“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王强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为调到镇中心小学,以及争取那个副校长,我把你们给的钱,都用在了找人找关系上。”王强接着苦笑:“你们一个个出人头地,我也想混个小萝卜头,找点心理平衡。”
我一怔,不解。临走前,我们又凑齐一万元,塞给王强的老婆,叫尽快把病治好。
一年后的一天,我去县实验小学接孩子,看见了王强。我上前握住王强的手,说:“你怎么在这?是来这里听课?”王强笑着说:“托同学们的福,我调到实验小学来了,上班才几天呢。”我高兴地说:“恭喜恭喜,进城了就好。”
但不久,听说王强又病倒了,住进了医院,比上次更重。
我们一群同学赶去,王强神志不清,正在输液。我向医生询问病情。医生说:“这是种慢性病,本来不要紧的,主要是病人停了药,又不注意休息,才使病情恶化。”我问王强的老婆:“上次一万元用完了吗?怎么又停药了?”
王强的老婆哽咽着说:“王强不听劝告,他为了进这个城,用光了你们的钱。
他说你们都是城里人,他一个乡巴佬,总感到低人一等。”
我一愣,愕然。离开时,我们又纷纷解囊,凑了一万三千元,塞给王强的老婆,叫先把病治好。
王强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听说病情好转了不少,我的心放了下来。
王强住在县城,离我们同学近了。平时节假日,我们同学相互串门,也把王强邀上。
转眼三年过去了。一天接到电话,说王强正在医院急救,快不行了。
我赶快联系同学,急急赶去。
见到王强,他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王强的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成了红桃子。我心急如焚地问:“怎么病成这样呢?”王强的老婆恨恨地说:“这老糊涂该死,你们好心给那么多钱,他不拿去买药,而是偷偷拿去买六合彩。他说看见你们每家像宫殿一样,而自己租住的家像个收废站,想请你们来玩都开不了口。所以他每天想发财,结果血本无归不说,还在外面背了一屁股债。”
我摇头,心里发疼。
过了好久,王强的身子颤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我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涩涩地说:“王强,同学们都来看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们会继续帮助你的。”王强努力睁开眼,嘴唇翕动着,但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攒够了力气,终于挤出几句话:“如果你们当初……不去找我,不给我……后来……那些帮助,也许我今天……还在……平静知足地生活,也不至于……落到……这境况……”王强的目光含着哀怨,几颗浊泪沿着眼角流下来。
我们一下子愣在那里,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