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尖上的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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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石上花记(8)

一到花香扑鼻的日子,奶奶就会把神台打扫干净,把神橱腾空抹净。她坐在厅堂大门口,拿一根竹棍,竹棍一端劈成四片,打在门槛上“噼噼”响。她坐在那悠闲地赶着自家和邻人的鸡鸭,等着蜜蜂光临。“来了,来了!”探路的蜜蜂循着温暖幽谧的气息,半上午就飞上门来了,先是三五只,十来只。奶奶一眼就能认出,对着蜜蜂唱歌似的说:“看什么,找什么,还不快把你的老板领来哟!”

果然,两三天后,蜂王蜂子们一大群嗡嗡飞来了,飞进奶奶为它们准备好的神橱。

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就这样甜蜜起来。

村里有上百户人家,蜜蜂为什么独独选中了我家呢?待奶奶过世,蜜蜂就再也没有光临过。再说,我家屋前跟着做起了一栋两层楼房。一切生命都被神性所渗透,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便是惊异。

奶奶找到了与自然心意相通的秘密隧道么?奶奶是蜜蜂们停靠的港湾么?

我不知道,我想亲爱的你也不一定知道,就像无力南飞的秋燕,一辈子都在寻找避寒的归宿一样。

一朵草花的清香

头低一点,再低一点,低到一朵草花的高度,你就能看到前面有条更长更美的路。

这是三月的一天,下着雨,冷飕飕的。车窗外的风冲挤进来,吹得我手生疼。身上的旧伤像冬眠后的蛇,被春雨唤醒舔着长舌向我匍匐而来——痛,隐隐地痛。车内已有人晕车,吐得污秽飞溅。年近四十瘦黄的售票员斤斤计较,与乘客艰难地争着票价,时而诉苦、殷勤,时而祈求、威吓。这是一辆由省城开往县市的中巴。人人都很疲乏,我正想打盹。突然车“嘎”地停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倏”地冲进车厢,一把拽下女售票员,就是当胸一拳!打人的是另一辆中巴上的售票员,为争夺乘客。两人在雨中扯打得厉害,周围立即围了四五个男人,有的劝阻,有的假挡。车内的乘客全兴奋起来,争着拥向窗口,津津有味地笑看着。女售票员被人接连狠狠地刮了几个耳光后,无力地哭诉撕扯着对方。雨,不急不缓地下在她红肿的脸上:“你打我,你先打我!你……都是养儿育女的人……”围观的乘客听她说出“养儿育女”后,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沉静下来。车内有两个男人掏出了手机,拨打当地的“110”。有人朝车外喊:“不要放过他!等110人来,判他几个钱得几个钱!”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110打了几次,没有警察过来。那辆中巴终于趁机开走了,女售票员上前用身子挡了几次,孤弱无助,无奈,上了自己的车。车内有人议论:“真无用,白打,一分钱没拿到,下次还会受欺负。”女售票员头发飞乱、全身湿漉漉地背对乘客坐在前面空档内,嘤嘤地流泪,不停地抬起衣袖抹擦。我想着人生的无助、无常,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亦跟着落泪,身上的旧伤愈发作痛,似要跳出来申诉个明白。

过不久,路边有几个乘客招手。女售票员又若无其事地快速站起,下车拉客,殷勤地为他们递送夹座小凳,锱铢必较地为五毛、一元讨价还价,只是声音轻小了许多。我坐得远,没能也不忍看她的表情。

车窗外的雨似乎比先前大了,“扑扑”地下着。雨水顺着车窗爬行,似人心里暗淌的泪,低头细瞧,如一条条晶莹的蝌蚪,向下游动,美丽绝伦。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画家。清爽白皙的脸,神色温纯安祥得几近淑女,一双柔嫩纤细的手温顺地搭在腿上,像轻轻伏着两只白猫,只有那红糟般夸张的大鼻子透露出雄性的跃动,像突兀的漫画手笔。许是车厢晃荡、相对孤独的环境和多得泛滥的时间,他缓缓打开了心扉:除了画画,我什么也不会。画画已渐渐滋长成身体里的血,带毒的不可欠缺的血!我是个方向感很差的人,常会在非常熟悉的地方迷失,就是同一个地方走上十遍,拐个弯,我又分不清身在何处,所以单独出门,就是几步路,我都得打车。同样我做事喜欢简单。结婚七八年,像生孩子这样的大事,我怕对不起孩子,至今不敢要,在生活上弱智的我,能否承担起照料孩子这样沉重的责任,能否有哺育好孩子的能力,我没有把握,尽管我和妻子都很爱孩子,很想要一个。我一直过着这样残缺的生活,是艺术阉割了我。我知道自己的选择对妻子的伤害很大,几近残忍,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心爱的妻子也会远离我。但我想过简单的生活,我怕吵,怕闹,怕人多,画画的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我对生活无能为力,我得向它妥协。我月工资只有一千多,在大城市就是买一双好一点的鞋都要三四百,而有钱才能过上你想要的简单生活。我女邻居每天都是这样生活的:早上五点起床,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身体不适,每早起床后就开始进入速战状态,快速照料孩子吃穿,马不停蹄地送孩子到学校后,开始摆摊糊口。劳累一天,又急匆匆地把孩子接回家,照料孩子吃喝,等孩子睡下已近晚九点,筋疲力尽得只想把自己安放到床上歇息,哪还有精力看书、画画,哪还有艺术可言?邻居本是有名的诗人,拿过大奖。在我的印象中,她整个身子暗黑一片,发亮的只有那副深度眼镜。诗是养不活人的,它只会吞食人,让人不顾一切,它的冲劲就像一列滚滚向前的火车。她没有工作,偏偏又爱上一个摆摊的爱诗小贩,生了孩子。丈夫挣钱养家,让她看书、写诗,甚至旅游,她的诗越发圆熟长进。直到有一天,她无意看到那辛酸的一幕:丈夫脸黄黄地斜靠在竹椅上,四岁的孩子用塑料袋从远远的压水井里装来水,丈夫接过塑料袋贪婪地扑喝着,面前自己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矿泉水。女诗人哭了,她读到了最好的诗,她一辈子也写不出的诗,从此弃笔,给丈夫治病。但不久丈夫还是撇下她撒手而去。现在我每每从她摊位前走过,看到她戴着深度眼镜粗俗地吆喝时,就会想起她那首有名的诗:你的眼神像橘子/一个红亮亮的橘子/滚过来/滚过来……这样一天天枯燥急促清贫的生活损害着我们,使我们渐渐变得冷酷、庸俗,抑或飞扬跋扈。这种侵害人的生活,像一把刮剔灵魂的钢刀,一点一点削去我们身上灿烂的东西:激情、幻想、美好的情趣。直至剩下一具喂养口腔的躯壳,没有任何意义的躯壳。

有幸和画家在一起共处五六天,他一直跟在别人身后,从不敢私自离开片刻,无能讨女孩子喜欢。他一直把自己完好地保存着,以便把自己顺利地托运回家。没有人对他特别关注,没有人对他有好感。他像个可有可无的人。

他曾画过一幅这样的画:一根简单却被纠缠得错综复杂的藤,受伤的经脉里流出汩汩的血,它的头,几乎看不到头,孤独地贴扒在冷酷的墙上,不敢稍稍挪移片刻,直至干枯成泥。于泥之上,飞翔的只是一种名叫艺术的东西。

记得多年前,我爱上一个男孩。他还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城市上学。恋人生日将即,木芙蓉开得烂漫绚丽,深深地打动了我。我采来与之生日月份相符的木芙蓉花瓣,拼制成恋人名字寄给他,掐算好日子恰在他生日那天抵达。那天我发着高烧,头痛欲裂地蜷卧在床,但我仍硬撑着用粉红的线细细缝制,并步行着去用挂号寄出。我不知当年恋人的感动有多大,反正他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回到小县城,我的身边。尽管当时我就明白:一朵花的光亮无法与一个男人光明的前途相抵,一个女人的温情无法背负一个男人虚荣的野心。但我还是义无反顾、欢天喜地地嫁给了他——犹如嫁给一朵鲜艳却等着深秋落霜的芙蓉。果不出所料,一场预期中的寒霜夺去了我粉红的婚姻幻想,致使我多年来孑然一身。那信中绝世的芙蓉留给我的,除了天晴下雨身体的隐痛,就是内心残积的崩溃伤害和一个远未成年的女儿。

生活的荒芜促使我增添了许多藤藤蔓蔓的爱好。致力文学和养花便是最为明显的两种。我在不宽的阳台上栽满了普通耐活的花:迎春、鸢尾、石竹、月季、菊花、柱顶红等,这是些只需要水、泥土、阳光就能长得很好的花。它们能为我招来鸟雀、蝴蝶、虫子,每日清晨带来鸟儿们欢快的鸣唱和又开一朵或数朵鲜花的诱惑。每一朵花都在我的侍弄和抚慰下盛开,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就像每个文字在我的笔下鲜活,每天女儿在我的哺育下成长。他们给我带来的明媚春光是我赖以呼吸生存的所在。

鲜花、女儿和文学,美丽、脆弱、多愁善感的一类。我总能在女儿、鲜花身上找到文学的娇弱,自我的娇弱,找到作家内心里的渴望:这是一群多么需要阳光、水、泥土和爱抚的脆弱者,一群渴求爱如吸食鸦片的毒瘾犯,一群即使生活得很好仍找不到幸福感的特殊群体,一群内心终日以泪洗面的文弱书生。我多么希望那盛开在我家阳台上的鲜花同样盛开在他们的心尖。有很多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像一朵花,夹在信封里送出去,以便让那些在自我心灵世界里长途跋涉的英雄停留片刻,享受一朵草花的清香。

画殇

日出,我在你温良的目光中醒来;日落,我在你含情的目光中安睡。溪水潺潺的木屋前,桃花夭夭。屋后植竹千竿,百鸟鸣唱。白天你荷锄耕作,晚上你吟诗作画;忙时我纺纱织布,闲来我抚琴绣花。不远处,一双儿女在茵茵的草地上嬉耍。清风徐徐、万籁阒静的夜里,一抹如花的月光透过木窗,照着你我相依相偎的身影……

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幅这样的画不是吗?哪怕画面上铺着一地的枯叶,也有一种萧瑟的美。

可柴米油盐的日子,过着过着,便滋生出许多不得已的疑怨。有一天,许是我不经意的一个眼神,许是你随意的一句言语,你我突兀地从画中跳了出来。你温雅的俊朗变成丑陋的委琐,躁动的眼神替换了清澈的明眸,款款的深情被粗俗的举止取代。而我,受生活的蛊惑,在你面前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唠叨暴躁的黄脸婆。在炎夏,某个闷热阴沉的下午,你我就像大街上千千万万个陌生人,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而这又是多么寻常的场景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桃花正灼灼盛开,在没有目光抚慰的春风中,寂寞着。我穿着流行的红长裙,把自己慵懒地安放在稍后靠窗的座位上,任凭滚滚的车轮把我带回老家。这是一辆从县城开往乡村的客车。车内坐些提着蛇皮袋的农人和面前叠着大筐小筐的菜贩子,叽叽喳喳一片喧嚣。而我只沉浸于朋友的诗《桃花庵的傍晚》:“四月的桃花离开枝头,划出虚拟的/弧线,我不能随着它越过矮墙/落到黄昏的蒲团之上。两个尼姑/更老的对年轻的一个说:/‘该上灯了。’——灯亮时/四周的暗,又加深了几分/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也无法揣测她们和我/都有怎样的身世。走出庭院/正是一片月色,一片月色正适合照我/回到七里外的小镇。”身心疲惫的我,正在“尼姑”和“我”之间徘徊,我不知自己会不会在美好的月色下,回到现实生活中安身立命的“小镇”。正在冥想时,“嘎”地一声车停了,几乎一车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车门口,而我仍氤氲在自我的思绪里。隐隐约约的余光中,我感觉一个男人提着皮箱上了车。

这时,我耳畔赫然触摸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去河西。”

“咯噔”一下,我被这声音炸醒。桃花庵里的桃花瓣瓣脱落,酴醾一地。我散漫游离的目光刹那间拉直:瘦高的个子,直挺的腰板,说话时习惯性地轻咳,坏坏的含笑的声音!不是你,还会是谁?一个和我有着十四五年情缘的你,一个当年发誓爱如日月的你。离异四年后,一个客居于北,一个驻守在南,相隔几千里,没料到会在同去老家的客车上相遇。

一排阳光从窗棂闯入,恣意地拥进车内,肆无忌惮地泼洒在每个角落,让我感到在劫难逃!

相遇是这样惊人的巧合。二十年前的暑假,一晃整整二十年。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像长在绿藤上毛茸茸的黄瓜,浑身上下散发出蓬勃的气息。你在外就读第一次放假回家,我们也是在这条路的客车上,四年后意外相逢。那时你见到我是何等的欣喜!你提着皮箱在车门口一眼就扫见我——你的初中同窗!竟无视一车的乘客,笑着大呼我的名字,一溜排挤,向我直冲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然后,我们在颠簸的沙石路上,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密密嘁嘁,说个不停,时不时“哈哈”朗笑不已。一车的人都侧目看着我们,兴奋得满脸通红、像春光中的桃花恣肆盛开的我们!我似乎嗅到了当年桃花欣喜怒放的缕缕清香,这种浓郁的青春气息霎时击中了我。

我强遏着阵阵鼓点般隐隐作痛的心,别过脸,装着若无其事不时地望着窗外。窗外飞驰的桃花绚烂宁静。而我身体内潜伏的触觉珊瑚般四方伸展。

四周仿佛阒寂,如灯灭后,整个众人瞩目的剧场只等着上演你我二人的尴尬戏。

你趔趄着身子站稳后,轻吁了一口气,抬头,露出微秃的脑门,(年轻时,你一头浓密的乌发显得多帅气)用你那精致眼镜后面的目光不由地全车一扫,便轻松地朝后车厢走来。

糟了!我下意识地瞄了一下四周,唯独我身边有个放自己包的座位!此时,我多么希望这个座位上能随便有个人。

我似乎感到你微微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多么爱笑的男人。你笑的时候,脸上的每个神经都快乐地舞蹈。遇到你,我才真正读懂了什么叫“眉开眼笑”。和你相濡以沫多年,你什么也没留下,只在我脸上不经意间会盛开出“你”的笑容。

听脚步声,感觉你分明朝我身边的座位逼近,仿佛深夜的旷野,一个人踏着积雪,“咔嚓”“咔嚓”,每一步都踩在我忐忑战栗的心尖上!

脚步声确然停落在我身边的座位旁。你一定面向着我,却没有坐下,难道你猝然间认出了我?那个当年,在你炽热缠绵的亲吻中,桃花般恣肆盛开的我,那个“肌肤如映着梅香之雪”的我。

“请把你的包……”耳边兀然响起熟稔的声音,我不由自主转过脸,用手慌乱地拽过包,抬起头,恰和你毫无准备的双目交接!我不知自己的目光里,有多少尼姑般的落寞清冷,又有多少诗人般的温情眷恋。我只看见,你的目光像蹦蹦球,“嘣”地一下,就从我的目光里弹跳了出去!而我像一颗看不见的时光流弹,“嗖”地一下击中了你。你弓着腰,僵愣在我身边的座位旁。

在辚辚的车轮、喧闹的车厢里,我们就像武侠影片里,打斗了几百个来回、遍体鳞伤的两个对峙者。画面由生机盎然的春变幻成葱茏繁花的夏,又由落叶纷飞的秋最终停落在一片苍茫的雪原上,流着对方殷红鲜血的剑,已无力地垂落在手上。两人只空留两对圆睁的眸子,活像四个黑木珠,悬挂在你我不到一米的空间,顷刻间就把我带进了桃花庵昏暗枯寂的傍晚。

还是你的脚步首先觉醒,镇定地往后排挪了几步。为掩饰你我的尴尬给旁人带来的猜疑,离开时,你不自觉地支吾了一句什么。谢天谢地!你终于从正面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感激地摸了摸身上的包。

车子行驶在如今已平坦的水泥路上,我的心却一直上下不停地颠簸着。

我不知我那让你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能让你想到些什么。

你会想起那个下雪的夜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