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尖上的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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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行走的家园(5)

母亲很委屈。一个外乡人要保护子女在本地站稳脚跟,必须付出本性的温顺柔弱,如一只羸弱的羊披上强悍的狼皮,在残酷的生活面前色厉内荏、如履薄冰。母亲在外面栉风沐雨、披荆斩棘,遍体鳞伤的她躲进家中,遭遇的却是子女的冷漠与责怨。母亲常在理性反抗与情感顺从中挣扎,在不甘心中树起生存的旗帜。母亲沉沦于一个子女爱的沼泽地,濒临溺亡时,另一个子女爱的责任又使她顽强上岸。在一场场人性的搏斗中,母亲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芦苇,吹到我和爱人面前——她为我头婚添置的小方桌对面。

母亲这次上城,是为新女婿的饭碗。爱人在外打工一夜之间丢失了饭碗,本就神经衰弱的母亲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她怕我爱人回家经济困难会不停地唠叨;怕反对我成家的女儿,新添了一个继父一个妹妹会受不了;怕我和女儿的乖张任性致使新家不合……修路不通客车,母亲不得不坐小女婿的摩托车上城。小女婿家还有三个外甥。母亲和他来往,是脚尖上带血的舞蹈,心尖上锐利的钢刀。母亲揣着心上那块越来越大的石头,用蛇皮袋装了青菜萝卜和我女儿爱吃的糠熏小鱼干,穿上压在箱底过年才穿一次有着明显折痕的新衣裤,坐车五六十里,下雨天早早就敲响了我家门。母亲在我家第一次没有下厨,做了一回客,虽然我女儿都上了高中。在新女婿为她精心准备的饭菜面前吃饱喝足,母亲面对客气微笑的女婿,不知不觉、情不自禁地开始了诉说。爱人恭顺有礼地倾听,要么点头要么附和,当母亲历数我罪状时,他乖巧嗔责地笑望我。母亲对我无端地一会儿呵斥,一会儿怒目,把我的坏夸大得离谱,把新女婿的好无限延伸,把我女儿的不是一股脑地扯到自己头上。母亲的语气一会轻缓一会急忿,诚挚的目光几分祈盼几分恳求,头上的白发在斑驳的旧墙、暗淡的桌子四周熠熠生辉。

我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恼怒地和母亲争执,爱人便起身强按我平静落座。我和母亲一贯上演的闹剧因有善解人意的爱人参与,出现少有的一派平和。一派平和对于我对于母亲都是极其珍贵的难得,就像两军对峙,狼烟四起时,突然下了一场及时雨。

母亲数落了我一番,宽慰了爱人,叹了叹气。困顿失意、对我深感歉疚的爱人立马感激地沏上热茶、奉上言语:“妈妈,您这辈子真不容易!”母亲在新女婿恳恳目光中找到了情感沙漠从没有过的理解,理解涌出的甘泉滋润了母亲焦灼多年的干渴,在冰天雪地的坎坷山道疲乏独行的老马终于迎来了花香鸟语的坦途!晕乎乎的母亲紧抓时机,迫不及待地滔滔不绝。她怕残忍的时间、未知的命运会夺去这企盼多年的佳境。母亲在盛宴般的亲情里饕餮不已,她想把今日的忧愁、过去的伤痛一股脑地抖搂出来。她狼吞虎咽、杯盘狼藉。

“我到老都不明白:生儿育女为啥?为了还我娘的债为了养老送终?一辈子为你们姐弟几个操碎了心,老了,一身土味,鬼都躲着走。鱼死眼不闭,丽珍,你们要让我回趟家,我想看看九十多岁的娘……”

母亲在忧伤里缱绻不休,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涨红了眼圈犹犹豫豫地往下落。身为长辈的自尊又使她忙低头用衣袖快速抹擦。我把纸巾递给母亲。母亲羞赧,露出尴尬的笑,又用衣袖拭了拭脸上沾粘的眼泪,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在桌子边站了起来,挺了挺腰,抖了抖身,说:天冷了,需要一双舒适保暖的鞋子,漂亮一点的鞋子,好上城时体面地来我家。

外面的冬雨仍不急不缓地下着。

舌尖上的村庄

当生活像窝身的楼房,一格一格圈住,束缚得无法呼吸的时候,我喜欢挑一个晴朗的日子,和朋友们一起去乡村走走。村庄开放的情怀,村庄黏稠的泥土气息,能让我身体里凝滞的血像洇浸着青草的小溪,哗哗流淌,满怀着游走于根源的愉悦。那些先祖们在村庄用生命铸就的记忆,也许能引领我们找到心灵的归属,找回我们丢失已久的魂。

每个村庄都有一扇门,只有生活在村里的灵性智者才能偶然把它打开。里面鲜为人知的景观,让似乎酣睡的村庄再一次睁开婴孩般的眼睛。上了年纪的村庄,就像村里有着菊花般脸庞的老妪,在青山绿水间,把岁月缝制成一顶绣花小帽,一生中仅有的几个花红柳绿的幸福日子,被高高擎在头顶。这顶别致的小帽宛若村庄深宅大院内那把锃亮的门手,我们只有握住它,紧紧地握住它,才能轻叩门扉,把村庄细细打量。

在层峦叠嶂的赣东名山——相山的如画屏风下,安置了一个千年的古村——苔洲村。苔洲村人,是战国时十二岁拜相的甘罗的后代,北宋年间来此隐居,结草为庐。钟灵毓秀的村庄,衍生在崇仁县清雅秀丽的母亲河——西宁河畔,自然把那些个难得的“幸福日子”装点得格外璀璨。

之所以把这个原名“下里村”的村庄取名“苔洲”,是因为村前河畔有个遍长翠竹的弯洲,形似绿色舌苔。翠竹在舌尖上轻轻一扬,村庄便在绿风中舒展。每一个村庄都像一个大家庭。苔洲村有一百多户人家,上千口人。早先村里有村墙,沿村墙四周栽满了风水树——樟树,大的要五六人环抱。这些樟树,不知何故,随着村墙的消失,一棵棵如风而去。如今只在村前门阁旁留有一棵大樟树,虬根盘突的樟树下供奉着水口菩萨——土地爷,日日香火不断。奇的是这棵有数百年的树背着一棵有些年头的常绿树,村人叫它寒檵树,两树宛若母子。如果说樟树是神,那棵寒檵树就像神灵护佑的村庄。

过桥进村,有长十余米的木制门阁,中间是拱形过道,过道两边既可开店又能住家。沧桑灰旧的门阁里供奉着三尊菩萨:一尊是穿家常衣服的护神观音,宛若小孩坐在高脚竹凳上,青花斜襟上衣,黑筒裤,小球鞋。一问方知,这是专保佑小孩的。村里有不听话(生病)的小孩,只要脱下此观音身上的衣服与小孩互穿,病就会痊愈。还有一尊是盘腿的观音,村民们把它称为吃素的男腿观音。观音本是男子,只有修炼到家的观音才能换来女儿身,而此观音修炼不足,还剩一双男腿。另一尊供奉的菩萨,是在江西得道的许将军。关于许将军,村里有个传说。说的是,江西省的版图由一条鳌鱼用肩扛护着。鳌鱼扛护着重任,像农人一样,累了需要换肩。而邪神聂将军偏偏不许,企图把江西变成汪洋大海。关键时刻,幸有许将军出手。聂将军一看许将军武艺高强,变成狗欲逃走。许将军也随之一变,成了一个凡人,拉了一堆屎。狗吃了屎,屎立马变成铁链,把狗锁住。狗被丢进古井。这条狗若要转世,必先过掉“三斗芝麻、五桶谷子、一把钢称星子”那么多一粒一年的时间。家乡人为了感谢许将军,于是世代供奉他。我不知村人供奉的这个许将军,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福主菩萨——江西民间十分敬仰与崇拜的许真君?许真君,是晋太康年间四川旌阳县县令,辞官归江西故里后,组织群众治水救灾的神化人物。

这些具有农村烟火气息的菩萨,他们就像家中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朴素、温暖,充满着泥土般的亲和力,一下子就把我在城市逼仄的燥热情绪舒缓下来,只等着时间之水把悠闲的茶慢慢泡开。

苔洲村,千年历史文化的积淀,一点点地凸现在居家过日子的建筑、穿着、语言和习俗上。村中古堡式的建筑物随处可见,先入眼帘的是一座保存完好的清代建筑——甘氏宗祠。端庄遒劲的“甘氏宗祠”四字两侧有精美的人物、花鸟浮雕,“双狮戏珠”最为显眼。四个石鼓门饰在宗祠建筑中别具特色。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大的苔洲村竟存有两座节孝牌坊,足见村庄当年的旺盛与影响。我一个女友,每次见到宗祠和牌坊,就会忍不住战栗,说是能从脚底猝然升起女性的悲凉。我没有女友的敏感,每到一个古村,都会和男人一样兴致勃勃地观望,似乎男性化的目光里,总是匪夷所思地想到坚韧的女书,尽管我一次也没见过。那些压抑的女性呼喊像草根一样蛰伏在冰冷的墙脚,一样温暖,便秘密地撑开曲茎之花。

在苔洲村东头,有一条通往宜黄县城的石古道。古道旁有一座普庵定光古塔,乃明代建筑,是省级重点保护文物。古塔用花岗石砌成,六棱台身,莲花座底,葫芦盖顶,分七层,每层刻有六字。底层横串成句:“四季风调雨顺”,二至七层,竖排成文:普庵定光古塔,释迦牟尼岁佛……

有关古塔,村人有许多传说。普遍的有两种:古道旁有个山丘,像一只大蜈蚣。山丘乃蜈蚣头,建塔处乃蜈蚣尾。蜈蚣精作乱,村民们就用塔钢针般插住蜈蚣尾。另一种说法是,明代有一位道人到相山云游,路过此村,道人远看苔洲村像一条船,船在河上漂流,似有风雨飘摇之势。道人说:“苔洲祸不远矣。”村人惊恐万分,求助于道人。道人为其指点迷津:“在村东建一塔,如船之篙子,将船定住,其祸可解。”是年,村民们便筹资建了此塔。几百年来,它顶风冒雨,大山般默默地守护着村庄。穿过漫长的岁月,如今古塔用锐利坚毅的目光俯视着我,似把我俗世飘摇的贪欲之心牢牢定住,回归清静平和的本真。

游走于村庄,听村民们津津乐道于自家的故事,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那斑驳的阳光穿过古巷,投映在古铜色的门上,犹如人在强大的自然面前软弱的内心,幻觉会一次次地出现,并以种种神灵的形式呈现在你面前。

苔洲村别具一格的祭祀性灯彩活动——扭扭龙,便是其中之一。龙,蕴涵着中华民族融合团结的历史,是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扭扭龙以舞动时龙体悬空颤抖和扭动而得名。苔洲扭扭龙是一条大龙背负两条小龙的龙灯,因由一人操作,格外奇特少见。

这样一个孕育了如此文化底蕴、人文鼎盛的地方,在高山大河边,一定蕴藏着许多人所未知之处。一个人,一户人家,一棵树,一滴水,看起来简单,可当人聚集成为村庄,树木相聚成为山,水凝合成为河流时,时间一长,便有了人不可探知也不可能探知的美妙与神奇。

苔洲村,东南方不远处有一巨石,隐伏草间,酷似卧牛翘首遥望,称为牛牯石。西南方有一奇潭,潭水深黑,潭中数石突起,如鸬鹚引颈捕鱼,惟妙惟肖,村民称之鸬鹚潭。村里不仅有怪石,还有巨洞。北面山上的巨洞里栖息了上万只蝙蝠,饥荒年代,村民手持布袋捕获后,用辣椒爆炒,说什么味同石鸡,鲜美异常,其汤六月都会结冻。对于这种带着诸多敬畏色彩的生灵,如今想想都发憷,那时怎么敢贸然张口?我望着荆棘丛生、黑魆魆的洞口怎么也不敢探身而入,只把无言的神秘留给黑暗,留给那些在夜晚飞翔的精灵,就像蝙蝠毫无保留地把白天留给我们一样。村民信传,蝙蝠屎是一剂难得的好药。蝙蝠吃蚊虫,只有蚊虫的眼球、头颅不会被消化,被排泄在粪便中,是世间最好的补品。我问村民试过否?一村民笑答道:我过世的爷爷曾经尝过。

谈起蝙蝠吃蚊虫的话题,我的朋友,村里的甘建章说起了他少时的趣事:村里有个甘瞎子,如今已作古。有一个夏天蚊虫奇多,他到瞎子家玩,月光下,只见瞎子拿一磨墨的墨条在墙上画圈,口中念念有词。说时迟那时快,一会儿工夫,便见一只只蚊子飞入他画的圈内,密密麻麻,却一只都不离圈,就像孙悟空用如意棒在地上画圈施了法。甘建章很惊奇,缠赖甘瞎子点拨。在多次真心帮扶央求下,瞎子终于透露了秘诀:你只要把一根墨条放入癞蛤蟆肚中,埋入地下,待癞蛤蟆化为泥土后,取出墨条,在墙上画圈念符即可。甘建章欣喜之余,多次想付诸行动,却对抓癞蛤蟆心存怯悸。甘瞎子还悄悄告诉他一样捉弄人的把戏:用蚂蟥晒干研末,放入香烟中,抽了这种烟的人就会立即歪嘴流口水,可只要你用泉水漱一下口,歪嘴即可消除。对于这个将信将疑的歪点子,甘建章几次想在多嘴大伯甘贵祥身上一试,又怕万一泉水解不了,终是没敢下手。我们要甘建章带去甘瞎子画圈固蚊的墙上看看。甘建章说,瞎子过世后,他的侄子早翻了老屋盖了新楼,塘边那栋便是。

踩着凹凸光滑的石板路,拐了一个“U”形小巷,甘建章把我们带进一栋石门老屋。一种静寂的气息弥漫在老屋四周。自天井倾泻而下的花白阳光,蛇一样蜷曲在久被人踩得坚硬黑亮的泥土厅堂前沿。厅堂右侧的竹躺椅上坐着一位老伯。他便是甘建章的大伯——甘贵祥。甘贵祥已年近八十,就像刚刚走过的浸渍着年月的石板路,枯皮褶皱里收拢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足迹。我们向他讨教村里的一些陈年轶事。甘贵祥眯缝着眼,直起褐红发亮的竹椅上的身子,热心地说起了他年轻时的奇遇,尽管事过多年,灰旧的衣装仍掩不住向外喷射的兴奋惊悸:二十刚出头时,他喜欢到深山顶上砍柴,砍那种小碗粗的硬柴——栎树、槠树、荷树,这种柴耐烧且有好炭火。一天,他砍柴来到深山。走着走着,猛然发现自己身边静静走来三四头健壮的野猪。平常野猪惧人凶猛,而这天的野猪却显得格外温顺,你就是去撩它的毛也不会有一点反映。正惊讶着,往后一瞅,原来身后有一只大老虎,正赶着一大群野兔、野鸡、野羊等动物朝他这里走来。这些动物们一只只规规矩矩,排着队,显得从没有过的顺从。至此,他才明了山中之王——虎的强大威力。吓得他腿一软刀一扔,慌乱爬进树丛。据说,见了老虎,人会被收了元气。甘贵祥魂飞魄散回家后,全身无力,恍恍惚惚病了十多年。

也不知那些年他是撞上了什么运。甘贵祥身体稍好后,仍不改脾性,好去深山砍柴。一次,他又无端遇上了一件奇事。那天,他爬在山腰,无心往下一瞧,只见山坑一大片平地上,聚集了整整一塅的蛇!各色各样的蛇,盘缠蠕动,成千上万。

甘贵祥眼放着光,激动地站起比划着,说,这如梦的场景,是他耳闻目睹的真事,只是至今不解,蛇因何汇聚,这么多蛇又如何递传信息?

这让我想起了最近看到的一则消息:英国媒体2008年2月18日报道,数万只八哥日前光顾了苏格兰边境浪漫胜地GretnaGreen小镇,甚至一度将天空遮掩,其场面非常壮观。科学家们说,这些八哥很可能是被暴风错误地“吹”到这里的。对于这种罕见的“集群”现象,他们解释了其中的秘密——不管距离多远,每只八哥在空中飞行时都要追逐另外七只,最终造成数量众多的八哥在空中飞舞的场面。这种奇特的现象只有在冬季才会发生。

动物界诸多神奇,很多时候,我们难于发现更难以确切解释。就像老人这栋清幽衰颓的老屋,一檩一梁间容纳了太多过往生灵的气息。这些已逝灵魂的气息在空中飘荡,也许在某个月夜某簇光华的聚合下,或某个雨夜某束闪电的催促下,产生某种倏忽而至的东西,令人惊愕神奇。在苔洲,这样形迹杳渺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