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度诗歌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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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父亲是只坛子

刘立云

那天我惊愕地发现我年迈的父亲是一只

坛子,一只泥抟的坛子

手捏的坛子

木讷,笨拙,对事物的反应比常人慢半拍

每一次移动,都让人提心吊胆

但他坚持要活着,牙齿都不肯松动

耳朵还能听见发情的猫

匍匐在瓦楞上,谈情说爱的声音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但七十七岁,他疯狂地劳作,思想

日夜盘算从贫困中突围

从坛子里取出了太多的力气和焦虑

以致倒干了最后的一滴汗水

这是我在三个月前看到的父亲

那时他沉默寡言,开始超剂量地往他的身体里

回填药片、补品和亏欠的食物

有种死到临头的恐慌

他每天催促我母亲说:给我药,给我药啊

不知道凡药都是有毒的

不知道他长年吞下的生活的毒

早把他身体的四壁

像泥抟的坛子那样,慢慢侵薄

三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我父亲时

他已躺在一具棺木里

这个眷恋世界的人,那天凌晨在睡梦里从床上跌落

作为一只坛子

他哗啦一声,不慎把自己打碎了

原载《诗潮》2011年第1期

天地间

西渡

从北极星辰的台阶而下

到天文馆,直下人间

—骆一禾

滚石填塞去路。深深地下降

然后以臂力攀升,如蚂蚁的影子

在垂直天梯上匍匐、蜿蜒。

野花如雾,涌上我的热泪。

赤日蒸晒,峥嵘人间。

有纵横之健翮坠亡,顷刻间

被虫蚁食尽。石头扑向心,

气息崚嶒而凌厉。

于此人间,只有本身的血气

导我前行。在石头与石头间选择

毋须顾虑,哪条路人迹更少:

“背向你的前人,也背向你的后人”①

下临无地。于苍莽古崖间

挥涕:永远握不住你的手。

天地无言,星斗如芒,恸哭而不能返。

这是人间。然而,也是我所爱的。

原载《滇池》2011年第1期

如梦令

雷平阳

两年前的秋天,几只麻雀,带着谷粒

在天空里寻找粮食。我以为父亲

不会空着手离开,但他离开了

两年后,有人从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托梦给我,言及锥心的孤苦

和压在身上的土地的巨大与沉重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空着手

回来,但他没有回来。那边,我没有

去过,我不知道,那边到底好不好

唯一的安慰:去了那边的人

谁也没有回来过,所有的离开

似乎都是蓄谋已久,都是归隐与逃脱

原载《诗潮》2011年第1期

镜子

高璨

镜子,是它的一只眼睛

人们喜欢在这只眼睛里审视自己

因为镜子没有将自己的情感

流露在眼睛里

人们镜中看见的依然是心中的自己

镜子睁开眼睛就不再合上

碎了,就散碎地望着世界

没有人爱镜子

所有人都爱自己

也没有人会像纳西索斯

因贪恋自己的美貌落入小河

陷入镜子的心里

镜子孤独的时候

在心中闭上眼睛

想着自己的那么多伙伴

都这样活着

想流泪还需要等到雨天

镜子是它的一只眼睛

镜子内心惆怅

却依然情不自禁地爱上

每一个路过的人

原载《中国诗歌》2011年第1卷

像章

寒烟

别在记忆里的像章也别在肉里

那曾是一个无法剜出的盲点

一个年代,那轮照耀别无选择

太阳:唯一的姓氏

葵花的祖辈供奉救世的香火

巨人的石雕勾勒江湖屈膝的姿势

万岁!相濡以沫的铸造

红的底色凹凸黄的遗传

铸造,用冤灵前仆后继的密度

烈焰,是从来世透支的亿万激昂

万头攒动的飞蛾的白夜呵

光芒绝对的入口反复检票

提纯的血液日夜川流不息

为了淬火一枚永不跌落的幻像

即使赭云的天穹熄灭,锈痂剥落

耻辱,仍在现实的胸襟累累发亮

原载《芳草》2011年第1期

分界线

邓万鹏

你指认:这就是分界线沿着一阵风的尖端

我们看到的更为茫然

走动的大丽花牡丹花变种的月季花

聚集着漂浮于天空的斜对面

演变流水一条不可理解的河

通过这个秋天的下午过去那些一直无法说出的

被提到渐冷的泥沙

这同样是我们不太容易接受的下午

你观察到一朵花相对沉默

一朵太大的花急速绽开

连续塌陷芳香毁灭了

要是流水的暴力从前允许表现明显的虚弱

就不会有脚下的地理

风波与风波的历史从一万年以前就已经书写

相互扭打并且相互依赖

不解释贯穿的内含但在这里

也没有人类的粉笔画出一条醒目白线被称为分界

一块石头站起说存在就是意义

流水和颠覆它无意反驳

开阔与平稳可以从这里集合吗

流动中奠基好像很早就开始着

我们并不是想在水上修建一个现代别墅

酒后满足于醉醺醺的打猎

一艘大船已经过来了那些人有那些人的固定

码头而我们只在乎我们的流程

原载《芳草》2011年第1期

这些空荡荡的路过者

马莉

那些异样的景色从早到晚频繁出现

又倏忽消失,比风还快

你都看见。那些面孔冷漠,步履匆匆者

你一次次安慰他们,其实已不需要

粗劣的动脉吸附着灰尘和异味

我们也一样,在大街上忽来忽去

没有退路,黑暗涂抹着香艳的光明

走进一扇门,又走出来,无论哪里躲藏

都无法躲藏,一粒灰尘举起的思想足以压垮我们

从出发地到返回地,无论夜间或白天

我们也一样,这些空荡荡的路过者呵

朋友们都在老去,也将一个个死去

最后一个会变得越来越孤独

我找到一只乌鸦就要唱歌给它听

原载《人民文学》2011年第1期

纸上铁轨

阿毛

火车以它的尖叫声

代替了别的呼啸—

但聋者却从漂流木做的

笛子里听出苍凉。

盲者望天,泪水凝成的冰雹

砸在铁轨上:

“哐当,哐当哐当,……”

节奏紧似产妇的阵痛。

“我还没出生,纸上就铺满铁轨—

安娜们捐躯,诗人们跑断钢笔。”

所以,我不停地奔跑在铁轨上

就是为了生下永生的你。

原载《红岩》2011年第1期

请向右看

子川

这该多么遗憾

我已经把你认出

报时的钟声最后一记重击

我听出其中嘶哑的杂音

这让我很难过

在一堆平庸的词汇中

找到自己想要的词

需要一种灵性

此时刚好相反

我在我的藏宝匣

发现一块混进来的石头

事情有多种可能

原谅我无法全部知道

进门时有一个提示牌:请向右看

右边有一棵常青树

那是一棵没有生命的仿生树

原载《文学港》2011年第1期

回到呼吸

吕约

好奇的年轻父母像狗熊一样将鼻子凑近

婴儿的鼻孔,品尝

陌生的新鲜的气流

饥饿的恋人像昆虫

吃光了彼此的呼吸,分手时

呼吸困难

那些只剩下自己

独自呼吸的人

忘了自己

也忘了别人

在呼吸

他们从自己身上跨了过去

追着吝啬的世界要奖品

要大数字,要钥匙,要密码

要未来,踩着死亡的油门

再也没有回到自己身上

再也没有回到呼吸之中

呼吸像仆人一样忙碌

像上帝一样无所事事

只要你不嫁祸于呼吸

它不会伸出食指来指责你

水不会指责鱼忘了自己在水里

如果迷恋自己的每一次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像侦探一样跟踪

鼻腔进进出出的气流

那些无法参与你的呼吸的东西

那个叫“世界”的东西

会收起它所有的钱所有的眼泪

夹着尾巴消失

呼吸是我体内最后一颗种子

最后一张王牌

选自作者个人博客,2011年1月

幽灵

盛华厚

一束光绕过我遇到另一束光

一粒种子在我脚下拐弯抽出了嫩芽

天一亮,我一生的隐私就会暴露

天一黑,便有坏蛋落在我的周围

我拼命的转身却看不到拍我肩膀的人

我试着将自己搬出我的身体

但这艰难如我无法对自己三心二意

每次试着无病呻吟却总是遭遇横祸

我夜以继日的爱着却又年复一年的空虚

我一旦夜不能寐其实是对黑暗心怀感激

黑暗让那些生不逢时的人聚集在我的窗前

我刚刚小人得志,因为诗歌,我打开了窗户

而那些人突然变作幽灵进入我的体内

我走向他们,他们全部背对着我

我继续走近,第二批幽灵又进入我的体内

无数次,我莫名踽行于月朗星稀的旷野

并莫名担心自己的影子会突然消失

背后似是而非的脚步声激发了我的求生欲

我猛回过头,背后是一条空空的大街

我继续前进,仍有一个潜行物将我跟随

我走进一座大楼,人声喧哗,桌椅搬动

但我始终找不到这个声源

我走进一个房间,房门猛然锁闭

我凝视一面镜子,却看到自己没有脸

我慌忙破门而出,却看到自己死在那个房间

选自作者个人博客,2011年1月8日

磨刀人

林之云

家家炊烟的日子,他的声音

从街道,擦过树梢和房顶,落进院子

案板上疲惫的刀,就听到召唤

他衣服破旧,袖口像是被刀剁过

他骑上,从肩头卸下的木凳

双臂一次次向前,加深着凹槽

磨石旁淌下血样的锈迹,锋利逐渐复活

地上的桶,盛着河里打上来的水

一张张小脸,在里面晃动,生活的困顿

那时候,仍是一个正在长大的隐喻

他的声音,秋天的落叶一样沙哑

听见的人,有的转身进了厨房

每当他如约出现,仿佛整个街道里

每一颗心,被一种尖锐的光温柔地照亮

选自作者博客,2011年1月22日

玉雕

谢宜兴

那一把刻刀已经不在。这绝版的美

一颗心的雕琢,定型了我的万千想象

她圆润但冰冷,有着令人却步的寒光

我曾经把她拥在怀里,捧在手中

她使我相信了某些传说,天堂里又多了

一个走失的身体,被我的体温捂热

她变得柔软,融化成一泓春水

许多年了,她浇灌我涤洗我滋润我

使我忘记了大地上还有其他水系,忘记了

一旦我放手,她只是一块冰冷的美玉

今夜目光迷离,但我没有放手

可我惊异地看见一块充满棱角的矿石

我再看,怀里的玫瑰一个转身成了

仙人掌,浑身长满了骄傲的利刺

原载《青年文学》下半月刊2011年1月号

梨子

张民

一张桌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阳台上的花

在我想起它的时候

她就开了发出

幽香悦耳的声响

从这一张桌子开始

我学会了品尝

虚空里蕴含了一切

寂寞是一根线绳

又像一个指示牌

虽然冷漠但准确无比

不要去理解要去品尝

不只是一只果实

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滋味

沿着孤独的路径

慢慢地你

靠近手中清脆的瓷器

原载《芳草》2011年第1期

丽江听古乐记

唐欣

据介绍这是唐朝玄宗皇帝

作的曲子当然了肯定不是

但也不会是出自这其中的哪一位

反正不算难听吹吹打打

够热闹像是在参加乡村婚礼

那就是说有朝一日吧

他也会变成这种可怜的样子

头发花白或全白皱皱巴巴

或者干瘪成蔫了的茄子

鼻涕收不住不时打着瞌睡

令人担心会不会睡死过去

可他能否像这些老头儿一样

轮到自己时就清醒过来

几乎是自动地抄起胡琴

或抓起笛子弄出必须的音响

很难说啊看着舞台眺望着

但看不清已不算遥远的晚年

选自作者个人博客,2011年1月

今年过得多快啊

树才

入秋了。叶子黄熟后,

被风用嘴那么一吹,

都跑到地上来了。

清洁工人划拉个大扫帚

整天忙个不停。

秋天的天啊,却只有老天爷

才能打扫干净。

天蓝得只剩下了空。

但空里面空后面是什么呢?

仿佛,总隐藏着什么。

抬头看看天吧—

那里有特别的辽阔,

因空寂而显身的虚无。

心如果能这么辽阔该多好!

还能容不下什么呢?

什么都在天空里,

但人类只顾在大地上忙碌,

仿佛只有有才是有的,

仿佛失去是最大的悲伤。

人类不舍啊!其实

今年的叶子必须抖落,

地上的黄叶也必成风景。

今年过得多快啊—

我的眉头愁出了个川字,

好让湍急的时间从中流过。

原载《读诗》2011年第1卷

青海

娜夜

我们走了

鹰还在那儿飞着

油菜花还在那儿开着—

藏语大地上摇曳的黄金

佛光里的蜜

记忆还在那儿躺着—

明月几时有

你和我缺氧睡袋挨着睡袋

你递来一支沙龙:历史不能假设

我递去一支雪茄:时间不会重来

百年之后

天还在那儿蓝着

人生的意义还在那儿躺着—

如果人生

有什么意义的话

原载《读诗》2011年第1卷

牦牛

单增曲措

春天

牛在吃草

不知过了多久

黑夜开始摇晃灯光

提前入冬了

种子在火的温度里发芽

一轮弦月

开始用雨滴弹奏夜曲

哭啸的寒风

一声一声垂落

落入虚无

一落千丈

原载《芳草》2011第1期

来不及

李小洛

一切都悬而未果

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

有人告诉我

秋天之前我将死去

和紫色的太阳

田野里茅草上的晨光

草尖上的一滴露珠一起

一切都悬而未果

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

河面上再也没有我的影子

所有的来访均已太迟

我的灵魂走了

夜走八百,日行千里

只有爱情还死不瞑目

一只杜鹃和遍地的苦艾香

还站在这里,和黎明

一起出现在你到来、伫立、沉默的地方

原载《诗红河》2011年第1期

转运岭

姜华

当地人说一个人命运可以在这里逆转

1971年冬天我的天堂塌了

苦难的母亲在北风中倒下

转头岭阳坡上一座新坟多么刺眼

娘啊你怎么忍心

我们兄妹都还太小父亲已经年迈

一个地名在县图上隐身

埋没了世间最大的爱和亲情

那个饥荒年代我和弟妹年幼

还没有学会痛苦离别和哭泣

那年冬天一场大雪

把一座山梁染白而一个简单的符号

坐落在大巴山深处发出细微光芒

照亮后辈泪痕和辗转前程

鲜为人知

原载《芳草》2011年第1期

身体学

张执浩

我经常摸自己,以便确认

身体不是遗体

手感,肉感,不祥的预感

在弥漫

早晨剃须,晚上刷牙

中间杂碎甚多

不要以为你凹陷在皮圈椅中就能躲过

今生的颠沛

乌云来到窗前

烈日行走于故里

不幸和苦难忽近忽远

为了确认

我虽已迷失,但仍然不是风筝

我经常会让手掌游走

在后半夜

在荒凉中

在拇指一次次停泊的肚脐

一根肠子,被命名为柔肠

一些念想纠结,寸断

原载《诗刊》上半月刊2011年1月号

在老虎中间散步

唐力

我在老虎中间散步

那些老虎,散落在

山坡上,岩石边,草地上,阳光下

或者躺卧,或者蹲伏,或半仰起头

或者站立,或者走动

众多的老虎,它们目不斜视

或者顾盼有姿,就是

对我熟视无睹

它们有的细数身上闪电的斑纹

它们有的被自己身上的黄金

所惊动,而抬起头来

它们有的悠闲的走来走去,就像

穿着横纹睡衣的老人一样

我就在它们中间散步

不惊动它们,也不

与它们混为一谈

我的颜色并不比它们鲜艳

但我是站立的,我比它们要高

我的孤独,也因此格外醒目

原载《人民文学》2011年第1期

写给山中情人的情诗(选2)

发星

抱一座山送给你

抱一座山送给你

你把山中的一块黑石取下来安在灵骨

你在森林为王拥抱黑痣美人

打下月亮的花瓣泡在酒中

那个骑马下山的男人抢去你的彩裙

你闭紧双眼让他的黑色长须覆盖你

你白雪的群山露出两个披着银雪的圆形野果

把你举成星星

把你举成星星

好看清你身上每一根水草的美

从鲜嫩的水草中提炼不老的巫术

把崖壁上的黑星星取下来装进黄金

孤独的洞穴奔跑着鲜嫩的山月

把你举成星星

我是你裙中的一只黑鹰

在黑色深谷翔动一万块黑石

让它们撞开苍原的粮仓

粮仓中十亿粒玉米奔跑着黄金的蛮血

原载《诗江南》2011年1月号

黄昏之晦暗

池凌云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