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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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粉泪

蒋颐是个有味道的女孩子。

漂亮的女孩子不一定有味道。但蒋颐既漂亮又有味道,一米六九的个子,瘦瘦的锁骨露出来,加上骨感的身材和一张类似赫本的脸,当然,还有那不羁的眼神。

不,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蒋颐是美院三年级的学生,学油画,最喜欢印象派那些画家,像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蒋颐的衣服也总是另类的,牛仔裤要捅几个洞,毛衣的流苏有半尺长,头发乱七八糟,总之,蒋颐看起来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

蒋颐自己在扬州的乡下租了房子。她的房子是木屋子,在油菜花中间,屋里支了很大的粉色的透明的帐子,蒋颐常常光着身子在里面跳舞,穿了丝绸的肥大衬衣,整个人曼妙而妖娆。她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感觉,画卖出去,一个人在这田园里住,想想就浪漫死。

当然,首先是画要卖出去。

她的买家是一个英国人,二十八岁,长相英俊,深蓝色眼睛,第一次看到蒋颐时,他说,你像古埃及女人。

然后他看到了蒋颐的画,他说,真给人惊艳的感觉,这么美的女子画这么美丽的画,蒋颐,你到底是人是妖?

他们是在一个酒店的酒会上认识的,蒋颐那次是主持人,jack追她不过是看中了她的美貌,看中她美貌的男人多了,时间长了,蒋颐觉得不屑一顾,她觉得男人就是苍蝇,哪里肉多就飞向哪里。自己不能轻易就把自己交出去,她笃定是相信有爱情这回事的。所以,jack第一次邀请她去喝茶,她果断地拒绝了,这让jack兴致更浓,中国的女孩子,拒绝他的极少,他是一家外资公司行政主管,住的townhouse房子,有宝马车子,况且,人又是读完了牛津出来的,他是让女孩子趋之若鹜的男人,怎么能受冷落呢?

他不服。

及至看到了蒋颐的画,他才叹息一声,这样的女人,真是妖啊。

所以,他毫不犹豫把蒋颐的画全买了下来,然后挂在公司的走廊里,那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他说,世上最好的画就是蒋颐的画。

蒋颐心里当然是甜蜜的,是的,因为爱上了她,他才会这么说。

第一次亲吻的时候,蒋颐的嘴有些哆嗦着,牙齿碰到了牙齿,jack笑她,原来,你都不会亲吻啊。

jack的舌头很老练地卷住了她的舌头,蒋颐一阵眩晕,才想起,她还没有问过他是否爱她?

吻完了,她又觉得问这个太天真了,她都二十三岁了,吻一个男人还这么笨,而且还想问你爱我吗?是不是有点傻?于是她笑着,拉着jack去了她的乡间小木屋,jack说,天啊,真是童话中的城堡。

整个春天他们一起在城堡中画画,听巴赫,穿了丝绸的衣服跳舞,那张大床快让他们跳塌了。常常jack会抱起她,很轻很轻,如一只蝴蝶,有时候他的手不老实,伸到她的衣服里,那宽大的衣服里,好像有一万只蝴蝶在飞舞,可是蒋颐会及时制止他的动作。

蒋颐想做一个处女。

在没确定做一个人的妻子之前,她想,还是做一个处女吧,那是她的完美与理想,虽然很多次她被jack吻得透不过气来,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但在最后关头,她总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处女座的人就是这样吧,拼命地追求着完美,那时的蒋颐想,完美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她要跟着jack回英国去,去康桥,去英伦三岛,去那雾中最让她魂牵梦绕的地方!

有时候,蒋颐会随着jack回他的townhouse。有花园、有绿草、有凉台,再加上能闻得到露水的芬芳,这时候jack总是会拿两杯英国红茶来,一边吃着小点心一边听着英国的乡村音乐,他说最喜欢蒋颐那淡淡的眼风,看了会醉死人的。

当然免不了动手动脚。这么美好的春夜,孤男寡女,再加上有情调的音乐,蒋颐有些坚持不住自己,但最后总是以她的逃脱而告终,甚至在jack伏上她的身体她也能把他推下来。

你真固执。jack说,这么固执对自己不好,为什么不让身体愉悦了?蒋颐也觉得自己是太固执了,至少,外表上看着这么另类的女孩子应该比较开放,宿舍里的六个女生有三个出去同居了,她不是同居,她是单居,她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感觉。

她没有问过jack什么时候回国,jack偶然提起过,早晚他是要回去的,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走啊。她是笑着答应的,这么相爱,怎么会不一起走呢?

而处女之身,就是献给jack最好的礼物,她想,英国有多少处女?jack还不乐疯了一样珍惜着她?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秋天的时候jack忽然就走了。

走之后的一个星期她才知道的消息,那周她正赶一幅油画,没顾上打电话和他联系,再打电话,居然停了机。

她有点慌,一个行政执行官怎么可能停机呢?跑到他的公司去问,人家说,回英国了。

那时她正站在走廊上,走廊里有她的画,画还有新鲜的油彩味道,人却已经走了,而且,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这就是爱情吗?她还想留着那个处女身给他呢,她从公司走出来,风大,吹得眼睛疼,她眨着眼睛,越眨越湿,最后,她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简直是号啕大哭。

蒋颐想,以后,她还要找一个英国人,还要去英国找jack,问问他为什么就那么走了?是不是真的嫌她太固执?

有好多次,jack都说自己快被她折磨疯了,说她变态,怎么会不和男人缠绵呢?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心呢?她是真爱他,真想给他留到做他妻子那一天啊。

毕业后蒋颐去了上海,画画倒极少了,她和一个朋友开了一间画廊,反倒比画画赚钱,但赚也赚不太多,只够租房子和买SK-II的神仙水吧。

蒋颐常常去那些五星级酒店,坐在大堂里看那些外国人出出进进,那时她穿得极艳丽,像个鸡。多冷的天也会穿裙子,极短的裙子,因为jack说过喜欢她穿裙子,流苏的大披肩,透明的耳环极尽张扬,头发烫了最新的空气离子烫,手上常常有一支烟。

有谁相信她还是处女?

她自己亦是不相信。

好多人来搭讪她,大堂里做这种买卖的女子太多了,她只问那人一句话,你是英国人吗?

他们很是奇怪,这个人真有意思,怎么还会挑哪国人?她一个月之后等来了汉森,驻华的一个使节,在使馆区做一些日常工作,他长相明显要劣于jack,看起来比蒋颐还要矮一些,但蒋颐让他携着手上了顶楼的餐厅,那人说话很直接,他说,你开个价?很地道的英国本土英语。

我不要钱,蒋颐说,我要你带我去英国。

不,汉森说,我有太太,我不可能娶你。

可我要去英国。

汉森说,你是个固执的女人。这是第二个英国男人说她固执,是的,她固执,为了自己的爱情,她宁愿固执。

你跟我睡觉,我帮你好了。

好。她说,眼神里是镇定和冷笑,她要用自己的身体换来去英国,她要去问一问jack,我们曾经那么相爱,在开满了油菜花的乡下你抱着我跳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为什么?

他们是在和平饭店开的房间,蒋颐很老练地脱着自己的衣服,但汉森抱住她的时候,她侧过了头去。

事过之后,汉森有些吃惊,他说,你,你怎么可能是处女?

他给了她很多钱,有一万块吧,他说,我是识货的人,这一万块是补偿费,我不能带你去英国,我骗了你。

蒋颐冲过去撕扯着他,打他的耳光,当然,她没有得逞,最后被汉森抽了一个耳光说,你真贱。

那一万块,被蒋颐洒了一地,她骂道:去你妈的!

出来才发现,上海下着冬雨,那么冷,她的修长的小腿穿着黑色透明的丝袜,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她却忘记了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全是为了jack,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第二个遇到的英国男人是一家电梯公司的副总。

他们很轻易地上了床,蒋颐总闭着眼,她把他想象成jack的样子,这样一想,心里就未免兴奋起来,她叫着,如一只猫,男人说,你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多数时候,他们一起在铺着木地板的上海老房子里喝咖啡、缠绵、讲外面的趣闻,谁也不谈爱情,和那些跟外国人睡觉的上海女孩子一样,蒋颐收他们的钱,价格不菲,为什么不呢?她会画画,人长得妖娆,又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带出去的时候,蛮抬他们的面子。

当然,她还是会常常想起jack来,那个眼睛蓝蓝的男子去了哪里?他究竟为什么不和她说再见?

蒋颐觉得,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和jack做一次爱,他求了那么多次,甚至有一次隔着衣服她感觉到了他的情难自禁,羞红了脸的她说,坏蛋,快去洗手间自己解决。

但现在,她是那么随意,假如有个外国男人来约她,她一定会出去,无论是去哪里,华美的五星级酒店,或者酒吧,更或者在无人的街头黑暗处,她无所谓了,反正那些男人是出钱的。

一年后,她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说从前她装成一副风尘女子的样子,那么现在,即使不装,即使穿上再洁白的衬衣梳成麻花辫子,蒋颐依然是一副风尘相。

她关了画廊,因为不务正业,她开不下去了。

况且,她的身体有了病。

当然会有病,这是她的命,她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慢慢瘦小枯干,浑身长满了洞,那是所有艾滋病人的下场,虽然她现在看起来依然玉貌朱颜,依然浑身充满了弹性和活力,但蒋颐知道,她是有期限的人了。

春天的时候她回了一趟扬州,油菜花开得正好,遍地金黄。她出租过的小木屋又换了人,这次是一对美院的情侣,那个女孩子,如她两年前一样,有着透明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她看到男孩儿也是抱着女孩子在转着,还是那张大床,只不过,粉色的帐子掉了颜色,像掉了颜色的心。

她发了好久的呆,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如果没有遇到jack,如果没有爱过,会是另外一回事,但现在,一切不同的,她已经不是那个想去英国的女孩子了,她哪里也不想去了,即使jack来了,她亦不会再问他你爱我吗,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这样的问题了,还重要吗?那场爱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蒋颐选择了一个落着槐花的春天夜晚睡过去了,她吃了一百片安眠药,能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有什么不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糜烂,那是一件比杀了她还可怕的事情。

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她只想了一件事,那就是jack的样子,她想,她是爱过的,那个男人,叫做jack。

这个幸福的念头伴她到最后,她笑着,仿佛看到jack也笑着,朝她挥着手,她走了过去,眼中落下一没眼泪,是那种粉帐子掉了颜色的样子,非常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