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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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索爱记

徵苔喜欢马亦凡,这一点,她是在十六岁零三个月的晚上知道的。

因为那天,她彻底睡不着了,确切点说,是魂牵梦萦着一个人了,这个人,瘦瘦高高的,一笑,眯起两只小眼睛,透着坏。

从前也没有觉得他多好看,可是,上完这节体育课,一切不同了。

体育课上,男生踢足球,徵苔站在边上和米小丽说话,正说着数学老师有多讨厌,忽然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她脑袋上。

当时她眼睛就冒了金花,再睁开眼睛,马亦凡就到了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连说了三声,并且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徵苔晃了晃头,看到了马亦凡不好意思地在她面前笑着。

是马亦凡飞起的一脚,不偏不倚,恰巧落到她头上。

她没吭声,因为实在是疼,马亦凡抱着足球跑了,远处,有男生打着口哨,徵苔看着马亦凡远去的身影,瘦、高,跑起步来带着风,左肩比右肩低一厘米,分外地好看了。

下了课,她到自来水那里喝凉水,正好又遇到马亦凡。马亦凡低下头来问她,没事吧?她回过头去,口里还含着一口凉水,有些惊讶地看着马亦凡,马亦凡微微一笑,眼睛再度眯起来,徵苔心跳得厉害,手脚就有些凉了,可心里发着烫,她说,没事没事。马亦凡走了,徵苔发了半天呆,看着那个颀长的背影,刹那间觉得千树万树梨花开了。

这个春天,一切与众不同了。

徵苔开始跟踪马亦凡,说是跟踪,不过是在上学的路上跟在人家后面。

马亦凡骑着一辆有些破旧的单车,两条长腿来回荡着,徵苔个子矮,也骑一辆破旧的单车,因为腿短,她努力地往前蹬着,有一次,路过一个坑,结果,连人带车都翻了下来。

哎哟,她嚷了一句。

前面的人并没有停下来,她自顾自地坐在坑上,抹起眼泪来,她觉得这么委屈,自己这么喜欢他,而且都摔了下来,他却不知道,这多让人伤心啊。可徵苔还是觉得喜欢,哪怕不说一句话,哪怕只是看到马亦凡的背影。

她是第一排,他是最后一排,每次他进来,都要路过她,路过她,一切已经很好了。

不好的地方是一年之后马亦凡的单车后边多了一个女孩子,大波浪的头发,长到腰际,小蛮腰扭着,坐在马亦凡的单车后,尖声地笑着,穿过五月那些樱花。

是从北京转来的一个女孩子,分外地妖娆,他们尖叫着冲过学校的那些樱花树。

徵苔呆呆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十七岁这样凄凉,凄凉到了孤单。

那天晚上,她吸了今生第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掉眼泪,外面是亮亮的红月亮,好像女人的指甲盖,分外的艳,分外的清凉。

马亦凡,我还是这么喜欢你。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徵苔知道自己是个中人之姿的女孩子,学习又不好,又喜欢一个人待着,人缘一般,她怎么有权力喜欢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孩儿呢?

马亦凡实在是太出色了,学校的足球队长,学习成绩总是排在学校的前十名,如果他不把足球踢到她的脑袋上,如果他不是在她喝凉水时又问了她一句,如果他不是离她曾经近到只有十公分,徵苔想,她是没有勇气这么想的。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心里有了他,她觉得自己充满了自卑,好像是一株秋天的植物,处处凋零着,连叶子都灰扑扑的,她的衣服这么难看,发型这么失败,连嘴角边上的痣也这样让人觉得有股杀气。

徵苔是从十七岁开始脱胎换骨的。确切地说,是从乔乔来了之后开始变的。

乔乔就是那个北京的女孩子。

徵苔觉得自己的长相基本也就这样了,那么,身高呢?身高是能改变的吧?于是,她天天早晨五点钟就起来跑步,有人说,跑步不仅能长个,而且还能减肥,她是有点胖,一米五八,五十八公斤,简直是太胖了,胖得和小猪一样,烦也烦死了。

和马亦凡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是太不般配了啊。

当然,她没有和他站在一起,她只是想象她和他站在了一起。

乔乔和马亦凡站在一起就那么顺眼,简直是太顺眼了,顺眼到让徵苔觉得心痛。她觉得自己一点出色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急也要急死了。

学习吧。只有学习了。努力学习,学习到忘我,发了疯一样,白天黑夜都要学,学习的动力只有一个,让马亦凡注意到还有个徵苔,在角落里,还有一个徵苔。

十八岁的时候,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和马亦凡的名字终于排到了一起。

她第四,马亦凡第五。

她跑去看红榜,看自己的名字和马亦凡的名字,那两个名字多好,好像两只小鸽子,贴在红榜上,真好看,而且,念起来多么动听,她自己都觉得心花怒放了。

奥林匹克化学竞赛,学校选中了她和他。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北京,在火车上,他和她,真的离得这样近了,她抬起头,在拥挤的火车上,第一次闻到他的气息,他的头发里,有好闻的皂角味道,是洗发水的味道么?火车忽然急停,她扑到马亦凡怀里,他搂住她,是她的第一次肌肤之亲吧?六月,隔着薄的衫子,她仍然感觉出了他的心跳。

那次,她成绩优异,得了冠军,不久,清华发出了邀请,她没有参加高考,直接进了清华。

而他没有,她想,等待马亦凡,等他高考完了,她就去找他,哪怕不要脸了,她也要说,她,是多么喜欢他,这等待这么长,春天这么长,所有花都开了,只有她,还在静静地等待中。

高考结束了,她去找他,他却不在了。

他成绩不理想,于是,托国外的亲戚办了留学,去新西兰读书了。

知道这个消息时,天正下着雨,她顾不得雨了,跑出去,一个人跑了很远,最后,跑到再也跑不动了,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肩,放声痛哭,好在雨声大,很快就把她的声音淹没了。

淹没,她始终被淹没着,这淹没让她喘不过气来。

清华园。荷园。

徵苔每天早晨来读英语,沿着朱自清走过的曲曲折折的荷塘,与杨浩的相遇就在这荷园。

杨浩说,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你每天五点四十准时到荷园,有时会晚五分钟——如果天气不好的话。

徵苔看了眼前的男子,顶多一米七,戴一副眼镜,平头,和马亦凡比起来,简直差了太多,她淡淡笑着,你也是化学系的吗?杨浩说,我不是,可是我知道化学系有个才女叫徵苔。

我可不是什么才女。徵苔的语调很平淡,她不喜欢这个男子,这个男子的声音不好听,长相也一般,总之,不能让她心跳。

她甚至讨厌他每天跟着自己,凭什么呀?这荷园是她的荷园,怎么老有一个他呀?

他还跑到徵苔的宿舍楼下,举着刚买的烤红薯说,徵苔,徵苔,我给你买了烤红薯,吃不吃?

后来同学们看到徵苔就开玩笑说,吃不吃?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烦也烦死了。

杨浩实在是太喜欢她吧,甚至她的卫生棉他都买来,过情人节的时候,还偷偷定了一抱蓝色妖姬,那是几百块钱的花呀,徵苔不喜欢,扔到垃圾箱里,后来她想,如果是马亦凡送的呢?

那就不一样了。

彻底不一样了!

这样一想,心里就酸,马亦凡在哪里呀?

她打听过乔乔,乔乔在上海的一个大学,学戏剧表演,演过几个广告,因为她演了广告,徵苔才找到她。

乔乔说她早就和马亦凡没了联系,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心里有没有分量,听口气就知道了。乔乔已经快不记得马亦凡是谁了,可是,马亦凡在徵苔的心里生了根,长成了参天大树,一年一年,落叶开花,越长越茂盛。

杨浩依旧在她周围,她说过不喜欢他,说你不要再黏着我了,我真的不喜欢你,杨浩的神情就有些黯淡,可还是给她买些小零食,她偶尔生气就吃,偶尔给他扔到楼下去。

毕业的时候,她执意要去新西兰,其实她可以去更好的国家。

杨浩也执意要去新西兰,她就嚷他,你烦不烦,阴魂不散。

杨浩说,我不烦,我在索爱,这是我的索爱记,一直到你结婚我就死心了,你不结婚,我就心不死。

好吧好吧,徵苔摆摆手,你索吧索吧索吧,反正我是没有爱给你的。

可新西兰的饭真的太难吃了,难吃得要死,她想念杨浩包的大馅饺子,杨浩说,我不会别的,做个家庭妇男还是合适的。

来新西兰半年,她没有找到马亦凡,马亦凡去了哪里?马亦凡到底在哪里?

她想告诉他,自己是喜欢他的,她就要告诉他。

虽然她仍然是胖,仍然是不好看,可她现在有了自信,她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没有道理的。

在老乡会上见到了马亦凡。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还是这样地好看,好看到让所有人注目,麻色的衣服,把人衬托得更加修长,因为是一身白,几乎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此时,她又自卑了。

这种自卑感觉折磨着她,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他面前,然后叫了马亦凡的名字。

你好,马亦凡,她说,你好。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感觉到自己好像要崩溃掉,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是你呀。马亦凡欣喜地说。

这句是你呀让她感觉到惊喜,他也记得她么?

杜丽妮,你是杜丽妮吧,我听说你到美国去了,怎么到了新西兰?

他居然管她叫杜丽妮,杜丽妮是谁呢?她笑了笑说,我是徵苔,你记得吗?我在第一桌,我们一起去北京参加奥林匹克化学竞赛。

他显然是忘记了,挣扎了好久才说,我忘记了。

她伸出手去想让他请她跳一支舞,可是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个穿红色长裙子的女孩子,然后小声说,我老婆不愿意我和别的女孩子跳舞呢,她吃醋得很。

老婆?她怔住。

我结婚了,去年就结婚了,看,他回过头一指,那个女人是我老婆。

徵苔回过头去,看到一个高个子女孩子,和乔乔一样漂亮丰满,还是这种类型,她笑了笑,然后说,祝你幸福。

她走到外边,外边天很黑,她肩膀有些颤抖,觉得有些冷,有件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没有回头,知道是杨浩。

杨浩说,走吧,我们回家吧。

杨浩是第二天求的婚。徵苔很坚定地说,不。

他再求,徵苔仍然说,不。

爱情这个东西,从来不是求来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求也没有用的。

马亦凡是求婚不成后的三个月内就结了婚,徵苔去参加了婚礼,婚礼是在一个教堂里举行,徵苔那天穿得很素净,眼神很宁静,她觉得一切尚好,并不因此而心疼。

爱一个人才会心痛,不爱,是不会心痛的。她终于明白。

后来几年,她一直一个人,偶尔遇到马亦凡,马亦凡开着车,带着老婆孩子,也偶尔遇到杨浩,杨浩的太太也怀孕了。

她仍然一个人,还是不好看,肉又长了几公斤,自己总是不嫌自己的,长就长吧,谁让她这么爱长肉?

二十八岁这年,她遇到了拉米。

拉米是德国人,一脸的严谨,也不好看,她半夜肚子痛,去医院,刚伸手打车,车就停在了她的脚下,拉米恰巧经过。

没早没晚,恰巧经过,他一直陪着她做完阑尾炎手术,一直陪着她到最后痊愈,也许人病的时候分外孤单?徵苔觉得离不开拉米了,特别是拉米做的酱油炒饭,晨光中,他侧着身,给她做早餐,她吃不习惯西餐,于是,他就学会了做中餐,居然还会做红薯粥,闻起来吃起来都分外的香。

那个时候,徵苔就想掉眼泪。

索爱半生,爱有时就是撞到的,就在身边,爱不是马亦凡那种永远的遥不可及,不是杨浩那种永远在一起永远没有感觉,爱应该是这样,她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看着他熬粥,看着他笨手笨脚给她洗小袜子。

徵苔是几个月之后结婚的,然后跟着拉米到了德国。

一切应该重新开始。

特别是爱情。

走之前,她去见了一次马亦凡,马亦凡说,你有事?他一直不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知道有什么用?她递给他一支烟说,我请你抽一支烟吧,很多年前,我就想请你抽一支烟的。

抽完这支烟,一切结束了,她打点行李,看到自己多年前的照片,那样羞涩、那样腼腆,那时她学习还那么差,她想,她得感激这场一个人的爱情,否则,她怎么会上了清华来了新西兰,怎么会到德国去?

这样想的时候,黄昏就来了,她点燃了一支烟,和多年前一个牌子的烟一样,爱喜,她喜欢这名字,于是,她抽了几口,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