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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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麦子啊麦子

1976年,陈冬麦出生在山东一个小乡村里。

那年对中国人来说,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刻骨铭心的事情。比如,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比如粉碎“四人帮”,唐山大地震,周恩来朱德去世,这些人也许对于八十年代出生的人记忆聊胜于无,但是,于陈小麦而言,就显得格外重要。

他是那年冬天出生的,小麦几乎都在一夜之间全冻死了。大家说,这是老天爷要绝我们啊。陈冬麦就是那时出生的,好多人担心第二年吃不到麦子,于是了为吉利,也为了给这多灾之年冲冲喜,陈冬麦的父母果断地把陈冬麦的名字起名叫冬麦。

毛主席去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陈家,陈冬麦的父母都是下乡知青,准备扎根农村一辈子。这对上海青年男女万万想不到,很多人已经在做着返城计划了,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定信心,他们先生下了陈冬麦,次年生下了女儿陈玉米。

两个“农作物”的产生没有使他们快乐多少,形势很快急转 直下,留在镇上的上海知青几乎了寥寥无几,他们却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这让他们心里有些耿耿于怀。

好在陈冬麦还懂事,四五岁就知道自己生的那年不平凡,在他小小的心里,毛主席和唐山大地震几乎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虽然他没有亲身经历,但一切好像与他有切肤之痛,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他在酒桌上总是说唐山大地震,别人总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在别人看来,那几乎是上世纪的事情了。

为了弥补教育上的缺陷,陈冬麦的父母让他在五岁就上了学,这在小镇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他比同龄人要小三到五岁,但智力却超乎常人,十岁小学毕业,十五岁就读完了高中,十六岁,当别人还在读初中时,他回到了上海读大学。

同济大学。和他父亲当年梦想上的大学一样,父亲说,儿呀,你圆了我的一个梦。

1990年夏天,当陈冬麦背着一个包裹出现在上海街头时,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忘记自己的少年时光的。

贫贱、饥饿,一台破旧的录音机,1987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他迷恋上了费翔。

之前,山口百惠是中国男人唯一的明星,十四岁的他,喜欢过隔壁三班的女孩子林爱红。那个林爱红比他大三岁,丰满的乳房、高挑的身材,更加显得他的瘦小与单薄,但他就那样迷恋着,去上海之前,他写了一封情书给她,最后他恳切地告诉人家,你等我。

他是先坐公共汽车离开的小镇,那时小镇上还没有火车。汽车开起来时,他看到山坡上有一个红色的身影在跟着他跑,头上是一个红色的纱巾,他努力地挥着手,创造着自己的电影镜头。

陈冬麦以为自己会哭,可是他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落,在齐秦的《大约在冬季》的歌声中果断地离开了乡下小镇,并且他决定: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陈冬麦在上海受到了冷遇。他的叔叔、婶婶、姨妈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热情地欢迎他,他们说着地道的上海话,阿拉长阿拉短,一直把他当乡下瘪三。他长相一般,戴着极厚底的眼镜,说着当地的土话,他们对有这样的乡下亲戚感觉到耻辱,虽然他考上了大学,上海人,可不拿上大学当回事的。

他们住着从前的老房子,有着非常得意的优越感。陈冬麦每次去任何一家都吃不饱,只有一小碗米饭,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吃着。小镇上的大瓷碗在这里是要被笑话死的,每次吃后都饥肠辘辘,于是只能回宿舍再吃两袋方便面,呼噜呼噜的响声,让同宿舍的人骂他乡下阿三。

于是陈冬麦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改掉自己的名字,叫什么冬麦啊,难听死了。那时诗人写诗都写麦子,也有个诗人叫麦子,索性他也改名叫麦子了,这下,显惘得洋气了许多。

但他还是锉,顶多一米六七,瘦、干,好像没有发育全。性格沉默,不多说话,遇到女生脸红,这时,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给林爱红写情书,林爱红高大丰满的形象让他蠢蠢欲动,并且在床上遗了精,次数越来越多时,他学会了手淫。

我们野心勃勃的陈小麦终于找到一件快意的事情,这比给林爱红写情书快意得多,他几乎每天热衷于这件事,以至于身体日渐消瘦,脸色也像蒙上了一层灰尘一样。十七岁这年夏天回家时,他依然和离开时一样高,但走进小镇的刹那间他却是洋洋自得,毕竟,他是小镇上唯一的大学生。

陈宽已经老了,这个给儿子起名陈冬麦的下乡知青,手上开始出现了老年斑,不到五十岁的他已经呈现出一种颓败之势。陈玉米学习不好,早恋,跟男孩儿私奔到广州,十六岁就做了第一次流产,陈宽颤抖着声音说,家门不幸啊。但那时陈小麦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有的时候,循规蹈矩的生活是无聊的。

他找到了林爱红。

林爱红已经在小镇上开了一个发廊,那些情书她一直留着,证明有一个同济的男生在追求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至于在山坡上去跑着送他,那完全是想让他惦记着而已,反正,她是不爱他的,她高他五个厘米,站在一起时,林爱红往往感觉十足的压抑。

陈小麦的到来让她吃了一惊,她挑逗着他说,来做个按摩吧?

按摩,那在1991年已经是色情味道很浓的话,陈小麦张了张嘴,看着林爱红露出的深深的乳沟,转身走了。

他觉得自己的梦破灭了,当天他写了日记,说这个世界太不纯洁了,太可怕了,这种可怕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回学校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在电子游戏厅混到半夜,他个子小,坐在那里好像一个初中生。只有在游戏里,他才是自己的国王,他才做得了自己的主。

二十岁他大学毕业,1996年的上海已经是一片纸醉金迷,他迷恋这纸醉金迷,却又无能为力。他找到一家证券公司,月薪两千,无疑,这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不久,他买了一部手机,并且给家里装了一个电话,那是小镇上第三部电话,第一部是镇长的,第二部是武装部部长的,他家是第三部。

陈宽很是得意,仍然在做中学教师的他不过一百多块,儿子陈冬麦已经挣到了两千块,他总是在纳凉时似乎不经意地说出来,冬麦挣两千块还说不够花啊。

陈小麦真的不够花。

因为他有了女人。

说是有了女人,是因为他和这个女人睡过了。

当然,这是一件转折性的事件,至少,在陈小麦的一生中,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被叫做事件的。

苏曼纶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其实陈小麦早就应该知道,她吸烟,很熟练的姿势,所有衣服都有烟草味道,她缠绵技术纯熟,引导陈小麦完成了一个处男使命,并且嘲笑他太小了,这让陈小麦非常自卑。

陈小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丰满高大,乳房颤动时充满了诱惑,他做不了她们的主人,偏又这样喜欢她们。

自己是和副总去应酬时遇到苏曼纶的,在一家歌舞厅里,灯光暗黄,苏曼纶和另一个个子稍微矮一些的女孩子进来时,陈小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苏曼纶长得有点像刘嘉玲。即使她穿着家常睡衣也是一脸风尘相,她吸烟非常狠,一天两包,亲吻时总有烟味,陈小麦不敢让她戒掉,她说,戒掉就更寂寞了,我会去找男人的,你知道的,男人和烟是我的法宝,我离不开的。

来自云南的苏曼纶有着少数民族女子的怪异和灵秀,穿衣更是勇于暴露。后来虽然知道她的胸是隆过的,陈小麦还是觉得爱不释手,丰满的乳房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那天他邀请她跳舞,他只到她的耳朵。但并不妨碍他说喜欢她,因为他现在不仅毕业于同济,还能挣到两千块钱,苏曼纶哈哈笑着,两千块,不够我一件皮衣呢。

上床之后苏曼纶撺掇陈小麦可以动动脑筋,在证券公司搞点钱是很容易的事情。

那你爱我吗?陈小麦很认真地问着。

苏曼纶吱吱笑着,有点似老鼠发情的声音,她说你真他妈幼稚啊,这年头谁还把爱情放嘴边,我让你睡不就完了吗,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爱也要睡,不爱也要睡,你说是不是?

陈小麦想了想是对的,他喜欢了林爱红那么久,可最后还是没睡成她,她嫌他没钱,钱是个王八蛋,没有是不行的。

2000年,二十四岁,陈小麦的本命年,他已经有了好多钱。

当然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苏曼纶不再去歌厅的包厢了,她住在陈小麦租来的房子里,白天逛街花钱,晚上与陈小麦喝酒缠绵,陈小麦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他又回了一次老家,小镇有了些变化,但还是显得那样土气。林爱红去了深圳,据说当了酒吧女,他的妹妹嫁了人,一个搞装修的有钱人,陈宽说,一年挣个三四万跟玩似的。

三四万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这时的陈小麦已经每个月能捞到这么多钱。他带着苏曼纶回来,苏曼纶的风尘气让他的父亲陈宽感觉到十分不自在,一个女人怎么可以穿成这样?大腿这样白,嘴唇这么红,胸脯这样大,这和他的审美情趣完全不同,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女人。

可是陈小麦非常喜欢,还常常抱着她尖叫,虽然他抱她有些吃力,可到底还是抱了起来。

陈小麦喜欢和苏曼纶缠绵。苏曼纶说,每个男人都喜欢和我缠绵,我是妖精啊。

每次缠绵后,陈小麦都喜欢拍给苏曼纶很多钱,然后说,拿去,去买衣服。语调十分霸道,给她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苏曼纶的主人。

但和上海的有钱人比起来,他还是穷人,一套房子一百多万,他没有钱买房子,这些钱还是他通过各种办法搞来的,为了这个女人,他已经往深渊走了多少步了,前面没有什么光亮,他知道这样,可还要走下去,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于是他求婚,跪下来和苏曼纶求婚。

苏曼纶笑着说,结婚?我和你结婚。傻瓜,我不会嫁给你的,你不过是个证券交易所的小职员,我没有傻到那种程度,如果你再提结婚,我们就分手吧。

那是苏曼纶第一次说分手,这两个字如两把匕首一样扎向了陈小麦,他看了看说,想和我分手,没门。告诉你,除非我不要你,你要是敢不要我,我会杀了你的。

苏曼纶大声笑着,看着他说,行啊陈小麦,我真越来越崇拜你了,告诉你,姑奶奶和你睡觉只有一个目的,钱,你要是没钱了,那咱们就再见,缠着我?小心我灭了你。

那是他们在2003年早春的一场对话,苏曼纶根本没有拿着陈小麦当回事,这个乡巴佬,如果不是有俩臭钱,她才不会和他在一起,并且甜蜜地对那个老上海女人叫妈,这点事都拎不清的话,她二十几年真白混了。

几个月后,她决定和陈小麦分手。

因为此时,一个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

陈小麦很寂寞,夜晚来临的时候更加寂寞。

他发现屋子很空,虽然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但空气好像到处都是,挤压得他无法呼吸,是的,他的女人跑了。

烟雾弥漫中,他看到自己的脸,镜子里,是一张比实际年龄大很多的脸,尖嘴,眼睛边上有一颗痣,有人说是泪痣,也有人说是喜痣,但谁知道呢。

苏曼纶好久不来了,公司里正在查账,他数了数自己卡上的钱,不多,一万多一点。苏曼纶刷得太狠了,他钱的概念很淡薄,女人才是钱的动物。

他准备先去整容,然后,亡命天涯。

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他花掉大概有六七十万,判个无期应该没有问题的了,他有钱后也走了走亲戚,叔叔、婶婶、姨妈、姨父都亲热了许多,每次他都一掷千金,他们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认定他是一只绩优股。其实,他知道,他是一只垃圾股。

第二天,他去美容院把那颗痣去掉了,然后割了双眼皮。他这才知道,他一直是单眼皮,垫高了鼻子,把头发换了黄色,如一个真正的韩流影响下的男孩,最后,他买了一条迷彩裤,穿上增高鞋。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在公司门前站了五分钟,出来的同事没有认出他来。

他买了一张到昆明的火车票,然后躺了下去,昆明,那是苏曼纶的家乡啊,他要去看一看,少年时苏曼纶曾待过的地方,他想他真是爱她,甚至爱她的少年时代。

这样一想,心里就想掉眼泪,可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个春天多么美好,一路上繁花似锦,却再也与他无关了。

见苏曼纶的最后一面,她有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陈小麦,小瘪三,以后不要骚扰我了。只因他拿砖砸坏了她的门,也是租来的房子,房东说,告诉你苏曼纶,你要赔的,我这是盼盼牌子的啊。

看他的最后一眼,她的眼神里都是鄙夷的,一个男人最怕什么?最怕鄙视。

你爱我吗?有没有爱过一点点?陈小麦还是问她。

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如果她说爱过一点点,他是会放过她的,说了半天,他还是心软的人。

不,没有,苏曼纶点了一支烟,很婀娜地站在门口说,我只爱过——你的钱。

他准备掏出自己的凶器时,有个声音叫苏曼纶——苏曼纶,苏曼纶,看我的给你买什么来啦。

一个男人的声音,苏曼纶的新男友,准时出现在陈小麦和苏曼纶的面前。

陈小麦玩着钥匙,对那个男人笑着说,我睡过她很多次,你还要吗?说完他转身下了楼,扬长而去。

几天之后,陈小麦从上海消失。

走之前,他给苏曼纶发了一个短信,再见啦亲爱的,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之后,他把卡扔到了黄浦江里,然后踏上去昆明的火车。

2006年春天的陈小麦,已经是昆明一家橡胶公司的总经理。

他飞回上海,在一家酒吧里找到正在喝酒的苏曼纶,苏曼纶依旧是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二十八岁的苏曼纶,已经出现了颓败的趋势。

苏曼纶没有认出陈小麦来,她笑着勾引他:帅哥,我们要不要喝一杯?

陈小麦钩住她的肩:你喜欢钱吗?我有好多好多钱,还有好多好多爱,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钱啊,苏曼纶说,所有人都喜欢钱。

可我喜欢爱,陈小麦说,这是我和你的区别。

那天他们喝多了,一直在车里缠绵,陈小麦开的价码是一千块,苏曼纶说,已经够多了,我和别的男人睡觉,只要三百。

陈小麦的心就一直疼,他本来只想在上海看看苏曼纶就走的,他答应了一个女孩子要回去娶她,那个女孩子不是因为他有钱爱上他的,在他没钱的时候,女孩子就和他在一起了。

可是他没有忘记过苏曼纶,他忘不掉她,他喜欢这种风尘女子,这是他的一个劫数。

苏曼纶和他说着和男人睡过多少觉,说自己的感觉,他只感觉血淋淋地疼,之后,他看到了自己车内有一个水果刀,小小的,弯弯的,似一枚月亮,他看到那水果刀飞也似的一下下往苏曼纶的乳房上扎着,一下,又一下,好像有尖叫声,但听着和叫床的声音一样,他感觉十分快意。

血染红了他的衬衣,他笑了笑说,苏曼纶,原来你也会流血的。

他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和当时他离开小镇的月亮是一样的,他抱着苏曼纶,在车上,慢慢就睡着了。

这是他的一个梦想,抱着苏曼纶,她老老实实待着,只属于他一个人,她乖巧、善良、风情,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能当她的主人,这样抱着,哪怕一个夜晚,他都是幸福的。

现在,陈小麦做到了,他安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