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事隔多年，我才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局外人。
一
沈植，我一直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画展，我被女友拉着去看你的画展。之前，早就听说过你，你的绯闻比你的画更要出名。
我对你并不在意。因为我不喜欢喜新厌旧、朝暮三四的男子，而女友媚媚说，你是这样的男子。媚媚是你的前女友，她曾经无数次和我提起你，而我淡然处之，半字不与她配合说起你，只因为，你是这样让我抵触的男子。
我的个性清凉薄冷，性微寒，喜欢那种淡定和不动声色的男子。显然，你不是。你太过张扬，甚至这场画展都带着虚伪，我在门口看到了许多大画家，那是电视上才出现的一些画家，我看到了他们来给你捧场。媚媚说，你是有钱人，所以，请得起这些画家，一个大大的红包足以了。
多年之后我还不确定为什么要去看你的画展，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为什么我和你要邂逅？
在展厅的拐角处我遇到了你。
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沈植，你端着一杯红酒，在拐角处撞到我，那红酒染了我的白色衣裙。我没有叫，而你一连说着对不起，我怕热闹，所以一个人来到拐角处，媚媚正和那几个北京来的大画家热络地谈着，那天媚媚果然是媚，穿着黑色金丝旗袍，分外得艳。
媚媚来了就找你，而你一直不在。
我不知撞到的是你，你说着对不起，我抬头看到了你。
你的样子让我很喜欢。
瘦、高、眼神微笑、面色稍显苍白，我以为画家沈植会梳小辫子，穿九个洞的牛仔裤，或者至少身上要有油彩味道，我习惯了798那些有符号的画家。
而你不是。
你面容干净，单眼皮，笑时嘴角上扬。你坚持说着对不起，用湿纸巾擦着我的长长的白裙子，但到底是污了，上面，暗红一片。
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个礼物，一辈子的痕迹，再也洗不掉。
怎么办？你问。
没事的，我小声说。
有人叫你，沈植，沈植。
我惊住，才知道你是那个画家沈植，喜欢夏加尔的沈植。你的画很好看，有夏加尔的味道，但是，你画的蓓拉太多了，你的蓓拉也太多了。
夏加尔一辈子只画了一个女人，那是他的妻子蓓拉，你对别人说着夏加尔和蓓拉的爱情——而夏加尔画得最多的是蓓拉。蓓拉是他的妻子，芬芳、美丽、动人。
从二十二岁开始，他一直在画她，这一辈子，他只画过一个女人，这于一个如此具有才华的画家来说简直是神话，因为画家的爱情可以放肆，甚至能给这放肆找出很多妥当的理由，可是夏加尔没有，他始终如一，并且坚定不渝。
他牵着蓓拉的手，把蓓拉送到空中，这幅《散步》是他早期的画，还没有形成夏加尔风格，可是，他让蓓拉飞起来，飞在生他养他的维台普斯小镇，飞在俄罗斯大地上，蓓拉多么像一只蝴蝶，他们在空中漫步，诉说衷肠，我相信这样飞翔的爱情。
夏加尔说：“只要一打开窗，她就出现在这儿，带来了碧空、爱情与鲜花。”
是从那段话开始，我不再反感你。
我宁静地看着你，而抬起头的一刹那，我发现你也在看着我。
二
沈植，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天媚媚一定要让我唱段昆曲助兴，我坚持不肯唱。因为人太多了，人多的场合，我宁愿沉默。可是，我却看到了你的目光，你鼓励着我。
是，你鼓励着我。
也许从你撞到我，你的红酒染了我的白裙子开始，我们就注定了有纠缠不清的关系。
我终于唱了。
我很投入，五岁学昆曲，我的身上有了许多前世的味道，如果有前世，我一定那个《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你带头鼓了掌，我看到你眼里的欣赏与惊讶，我这一般木讷的女子，居然唱得如此天然曼妙。
画展结束，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与你并无联系。
当夜，我收到你短信，你从媚媚那里得到我的手机号，你发给我的第一个短信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
而我并没有回你。
你于我而言，还是陌生人。我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我只愿意安静地待在自己小屋里，写字唱戏，娱人娱已。
我以为你会就此罢了，但你不。
你仍然发：“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听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歌溜的圆！”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这是《游园惊梦》中的句子，你说你是柳梦梅，等了三生三世才等到了杜丽娘。
那时，我已经心动。我回了你短信，简单到只两个字，谢谢。是的，我习惯了冷漠与淡然，习惯了一个人。
第三天，你出现在我的门前。
我住在青岛一个偏远的老城区，青藤爬满了屋，屋子是木质结构，殖民地时期的建筑，老派、洋气，但是，非常有味道。
你站在我门前，发给我四个字：兵临城下。
我没有见你。
那天，我偶染小恙，脸色苍白，日上三竿，我仍然未起床。这老房子是外婆留下的，那时，她嫁了一个德国人，而我本身有着德国血统，冷漠、严谨、一丝不苟，即使我没有小恙，我亦不会见你，因为，你没有提前告之我，后来我因你全变，随时等待你的到来，沈植，这一切，全是因你而变，你并不知道，我之前活得严谨到近乎苛刻。
媚媚说我仿佛来自古代，并不像现代人。
连我的衣服，只有黑、白、灰，是的，我不喜欢五彩缤纷，不喜欢太热闹，我的朋友少到只有媚媚一个，而媚媚因为与我截然相反，我才得以接纳她。
她张扬而热闹，我喜欢她的张扬与热闹，因为我做不到，我只有看着她热闹，她提起你与她的过往，我从前不感兴趣，但现在，偶尔会问一句，不知不觉，沈植，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你的影子。
但是那天，你在我门前一个小时，我没有开门。我发了短信给你，改日吧，改日我登门拜访。
三
你走后我一片惆怅。
我看到了你的背影，居然觉得形单影只。我靠在窗帘边，点了一支烟，孤单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抽一支烟，烟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出口与道具。
我发了短信给你：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沈植，认识你以来，这是我最轻浮的一次了，我发了李清照的词给你，而这，亦是我的心声。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而你，卷土重来。
一个小时之后，你再度出现在我的门前。
你发短信：你不开门，我立尽春宵。
此时，正是春天，紫藤花开满了我的红墙，我的木头窗子，伸进了很多的紫藤。
我再也没有坚持。
半个小时之后，我穿着素色的衣服站在他面前，没有施脂粉，你说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而你亦是一袭白衣。
是，你亦是喜欢穿白衣的男子。
我们对坐，我一直低头。
你喜欢低头吗？你问我。
我抬起头，又低下。你过来，看着我，我还低着头，你说：谜一样的女子。不不，沈植，我不是谜一样的女子，我只是喜欢上了你，才喜欢上了低头。
那天，我煮了面条给你吃，我把面条煮烂了，里面放了牛肉番茄，我不会做饭，可是你说，这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然后，我们去了海边。
我家离海边只有二百多米，春天，海边的人极少，我们两个白衣人，走在去海边的路上，风吹起了我的短发和长裙，风吹起了你的麻质上衣，我看到你眼里露出极欣喜的眼神，你说你葵水多情，爱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会嫉妒，但我并不，而是喜悦地听你讲起过往。
我怎么会这么宽容你？你这么出色，长相良好，有女孩子痴迷是正常的，我与你并不一样，我喜欢一个人，就愿意一生一世，你说起你的爱情观，吓我一跳，你说，支持天下所有相爱的人，爱是件好事，无论你爱上谁，同时爱上多少个，爱的花样越多人生才更精彩。
因为这句话，我几乎想放弃与你的散步。
你是个危险分子。
我想，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于是，我在第二天出走了，我去了一直想去的苏州。关了手机，开始写一个长篇小说，我在苏州老街出租了房子，住在没有抽水马桶的房间里，每天写三千字，我试图用文字麻痹自己，是的，我不能与你开始，你，是一个错误。
不仅仅因为你爱过很多人，还因为，你还会爱很多人。
我怕自己只是其中一分子。
所以，我抽身而退。退到不能再退。
一个月之后，我打开手机。
短信铃声响了三个小时，最后，短信进不来了，挤爆了我的手机，看一条，我删一条，无一例外，全是你的。
沈植，你把我逼到了角落里，我无处可逃了。你说，你会爱我一个人，再也不会爱别人，你说，我是你的终点，是你的最后一站，你说，你要把我带进坟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爱我。
我掉了眼泪。沈植，在苏州的老屋子里，又潮又热的屋子里，我哭得衣服都是湿了，我连夜收拾了东西，然后，在午夜出现在你的面前。
沈植，我一分钟都不想等了。
而你真的憔悴了，你一把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你的心脏上，它跳得很快，你的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那是爱情的光芒。
我们紧紧地拥抱，你的体温把我烧了起来，我总以为我是冷漠的寒带植物，其实我不是，原来我不是。
我第一次打量你的屋子。
白。到处的白。白到扎眼。帘是亚麻布的白色窗帘，地是白和黑的豹纹的样式，灯座和灯罩亦是白色的，茶几、花瓶、沙发、床、餐具、烛台，甚至垃圾箱。
我呆了。
是谁说过，喜欢白色到极致的人都会极度自恋，那么，你也是么？
你是的。我从你的眼中看的出你的自恋，你喜欢照镜子，你家里镜子真多，拐角的楼梯处都有镜子，在画室里，更是太多的镜子，这让我想起由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改编而成的电影《布拉格之恋》萨宾娜的画室来，也到处是镜子，她和托马斯在镜子上缠绵，有时，会在床的对面放上一面镜子，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对方。
这很恐怖。
不，我不喜欢这些镜子。他们会照出很多东西，我外婆说过，有的时候，镜子会收去人的灵魂。
但你在镜子面前亲我，蛇一样，游进了我的内心。
沈植，我彻底成了你的俘虏，我被你缴械了，没有了一兵一卒，我是一个过河的卒子，没了退路。知道你喜欢白色，我选的开花的植物全是开纯白色花的。如：开白色花的杜鹃花，洋兰，蝴蝶兰，仙客来，郁金香，康乃馨，剑兰，长寿花，海棠，天竺葵，瓜叶菊，白色的紫罗兰等等。
沈植，你应该知道我爱你已经倾尽了全力。
甚至，我放弃了写字，陪着你画画。在你身边，安静如一只小小兔子。
四
我其实应该想到结局。
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应该想到，你会始乱终弃。对，是这四个字，始乱终弃，我怎么能相信一个说爱的花样越多人生才更精彩的人呢？
可我相信了你。
这是我的错误。
我在你的床上发现了女人的长发，一次，两次，有黑的，有黄的，有红的。而我，一直是黑色的短发。
我还俗气到地看你的短信，与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包括媚媚。
我开始闹，俗气地闹，哭，纠缠，与别的女人并无二致，我们大打出手，我点燃过你的画室，把你的画全部烧掉，你抽打了我，我的嘴角流了血，我骂你流氓、骗子，然后我出走。
可我仍然爱你，你流着眼泪跪在我面前，我回来，再吵再闹，如此反复，沈植，我们整整折腾了一年，到最后，我们都累了。
你准备放弃，你说，你彻底不再爱了。你没见过如此缠人的女人。
说这话时，你的态度冷漠，好似一切与你无关。
而我脸色苍白难看，镜子里，没有爱情的女子，是一个多么寡淡的女子，当夜，我吞了很多的安眠药，活着与死去，区别大吗？
是的，没了爱情，我宁可一个人，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发了最后一条短信给你，再见了亲爱的。
只六个字，你就明白了我。
你救了我，当我醒来，你狂骂着：你不要害死我。
至此我才明白，我与你并无关联，你在乎的仍然是你，而我，一直是你的局外人。我笑了，小声说，沈植，再求你最后一件事情，好吗？
我请求你再亲亲我。
我难以忘你亲吻我的味道。
你伏下身来亲了我，冰凉，没有温度。我的眼泪滑落了，沈植，我是你的局外人，你也是我的局外人，让我们，两两相忘吧。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沈植，你不是我的良人，此去经年，便纵有万种惆怅，从此，与你无关。
再见了，亲爱的，再见了，局外人。
来时路去时路，亲爱的，我只是一个人的爱情，我会裹紧了衣衫，一个人，慢慢地走，从此与你，天涯陌路，此生，不再往来。再见了，而再见，是永远的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