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温情与爱
5002000000040

第40章 我的大学与父亲(6)

“这个医学界也没有定论,可能跟家族史或者遗传有关,也有可能是脑部受过外伤导致。”医生回答道,“还是希望你们去大城市再检查下,做一下核磁共振成像和相关的心理测试与血液检查,可能还会做一些脑脊液和EEG的检测。他这个情况,时间越长可能情况越不好,目前可能只是短时间的失忆,慢慢地可能就会什么东西也记不起来,更严重的可能就是生活无法自理。如果家里经济条件还允许的话,我还是建议你们去北京、上海专门的脑科医院再看看,再检查检查。我给你们推荐A专家,他是这个领域的领头人,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我们这边医院的医疗条件相对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父亲牵着我的手,过马路,走到回家的站台等待车子。风轻轻地吹,我感叹着生命的无常。我想象不到年纪轻轻的我会有这样的病,我知道,自己最近的状况已经基本证实了医生所说的。

我看着他的眼神,眼泪却止不住扑簌扑簌地流下来。我哭喊着:“爸,我以后会不会变成一个什么也记不得的傻子,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害怕。我想起母亲的姨婆婆,她八十多岁时也得了这种病,那呆滞空洞的眼神,每天只静静地朝地下望着。想起这一幕,我的内心被恐惧所侵袭。我想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地回忆,我害怕以后一个人孤单地去面对这个世界。

父亲无奈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会的,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不会的。今天晚上找你科叔叔问问南京有什么这方面的专家,带你再去看看。”

那天晚上回到家,母亲听闻了这样的消息,眼睛早已湿润。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脑袋,口中一遍一遍地默念:“这该如何是好呀?这该怎么办呀?我这一辈子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情,老天怎么会这样对我啊?”她慌张躲闪的眼神,让我知道,我就是她的全部。姐姐听闻这样的消息,也很震惊,她哭着打电话问我:“知道我是谁吗?”我笑道:“姐姐,嘿嘿。”

听完她就说:“把手机给妈妈。”

我把电话交给母亲。

“妈,我想去趟九华山,帮弟弟求签,问问菩萨。”姐姐说道。

“妈,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姐姐安慰着母亲。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躺在一张床上,父亲将我搂在他的怀里,他强壮有力的双手让我觉得前路无所畏惧。在这一份宁静与安全之下,我很快沉睡。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如果儿子怎么样了,我们两个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妈妈总不会送这样的东西来害我吧,你当初为什么要找我结婚,不去找彻行庄里的女孩子。”母亲低声地哽咽道。我听着母亲的话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来得这样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很害怕,也很无奈。

过了没几天,科叔叔让父亲带着我去南京的一所脑科专科医院。那天去门诊的时候,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只不过都是一些老年人。我看见有的老人嘴在嚅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嘴里流出一摊口水,然后看着我嘻嘻地笑。我想这或许就是若干年后的我。我想,在最美的年华,我或许是不幸的。门诊的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并做所有的常规检查。做完检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我和父亲一起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两条毛巾和洗漱用品。

“你想吃什么,儿子?爸爸买给你吃。”父亲看着我的眼神说道。

“爸爸,我好害怕,我想回家。”我回答得像个孩子一样。

“等过了这段时间,爸爸就带你回家。爸爸带你去吃面条好不好呀?”父亲询问着我。

“好,爸,我还要加个鸭腿。”我嬉笑着回答。

“好,孬儿子,加个大鸭腿。”父亲摸着我的头笑道。

其实,人性有一种本能,就是逃避。因为害怕,选择逃避。面对生活的磨难的时候,是选择逃避还是选择面对?我无法忘记那段时间的痛苦。从那天晚上之后,每天清晨,住院部的小护士就早早地起来喊着:“4号小帅哥,起床抽血化验了。”我看看抽血的管子中流动着的黏稠血液,看看睡在一旁逼仄的小椅子上的父亲,转回头静静地仰望着天花板。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清了。

主治医生也是科叔叔安排的,相对也是脑科领域的专家,这不禁让父母放心很多。住在医院每天都是焦急的等待。然而等待的过程却是如此的令人痛苦,处于希望与绝望的临界点。我想,长久处于这种临界点,人终究会崩溃的。每天空洞地思考着人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珍惜时间,让生命变得更加有它存在的意义。我的记忆也时好时坏,当能够想起一些东西的时候,我就用笔写在日记里,想给父母留一个念想。常常,我也想不起自己要写些什么东西。我想到更多的是应该如何去面对生与死的问题。每当我一个人出神的时候,父亲总是推推我,问我在想些什么事情,我只是朝他笑笑。在接受手术并用药物辅助治疗之后,我一直想去参透生命的真谛,原来一开始的执念是如此的不舍,等到接受了这样既定的事实,我想我已经释怀,只是放不下的东西依旧太多太多。我感谢父母给予了我生命,感谢姐姐在我弱小的时候给我的悉心照顾,感谢生命中那些我爱的以及爱我的女孩子。我想人应该要知足,一切或许是冥冥中已经注定了。想不起,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忘却所有,意识消逝,灵魂也从这个世界消逝,一如死亡。那个失忆前的我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一副躯壳。然而,我们终究也是在一个不断失忆的过程中逐渐成长,而我,只不过是将这个过程提前了而已。我们长大后想不起小时候,我们有时候或许想不起昨天吃了些什么,我们甚至想不起自己做了一些什么,我们只是在遗忘,在这个遗忘的过程中,我们一点一点地死去。而我最大的痛苦源于疾病的痛苦,而非自然的痛苦。生命的终点只不过是一次失忆的过程而已,而生命的意义却是体现在别人的记忆之中。意识记忆已经消失,灵魂也随着消散。我们每一天的入眠,也只不过是挥手告别自己的昨天,而记忆却是等待着另一次的新生。当我逐渐想明白这些的时候,我也已经释然。其实,我又有何惧呢?阿尔茨海默病也好,青年痴呆症也好,或许,这分明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慢慢地,慢慢忘记自己所有的痛苦与欢乐,在一种缓慢的、逐渐的、可以接受的速度下和这个世界独自说再见,当我遗忘了所有,虽然你认为我还活着,但是在失去所有的记忆之时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当我变成一个呆傻萌的老头,嘴里淌着清澈的口水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另一个苍老如孩子般的我,给世间留以纯净的微笑。

半年以后的治疗,父亲每天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每天带我去散步。我时常看见广场上那些滑滑梯的小孩子。似乎,对于父亲来说,别人的眼光已经不重要了。母亲,每天给我换洗衣服。当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在山上写着春天的诗歌,那是去远方。

春——去远方

我独辟幽径

走到哪,算到哪。

总不会迷路的

聆听,

那是,山脚下的教堂回响着唱诗班的歌声

闭上双眼,如沐春风

途经莫斯科广场

我仿佛触摸到“米兰的象征”。

我笃信佛教

路途,是遥远的

嫩绿的野草

一小撮的青葱

渲染

几株紫荆花点缀其中

最后形成一片春的世界

在春天这个明媚的节日

一只鸟飞向了自由

再度昏黄,谁将踏入这荒凉之地。

我想趁着我还有那么一点记忆的时候,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春天,去看一下感受一下欧洲的气息。只是我连走出一点点距离,都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想象无限延伸,直到大西洋的彼岸。在下一个天黑,找寻回家的路。

傍晚,我牵着父母的手,和姐姐一起在夕阳下散步。

我能想起的也许就这么多了吧。故事到这里也基本上结束了。睡一晚上,明天早上的太阳依旧会明明亮亮,暖暖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