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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九三0年春上海(之一)(4)

美琳没有生气,也不惊诧,仿佛不动身,再挨下来倒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紧的事。这时目的拖延将两人的心都弄得怠惰起来,又都沉在各人过去痛苦着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时时还听到一些使他难过的消息。许多朋友,许多熟悉的人,都忙着一些书房以外的事,都没有过问他,都忘记他了。这些消息最使他难过,他鄙视他们,他恨他们,但是他觉得不应该逃避,他要留在上海,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而且他要努力,给他们看。假设他到西湖去,他能得个什么,暂时的安宁,暂时的与世隔绝,但是他能不能忘怀一切地得着安闲,还在不可知之间,而世界真的将他隔绝是容易的。朋友们听到这消息,一定总要嘲笑他,说他怕他们,怕这新的时代,他躲避了。后来大家便真忘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会生疏起来。再呢,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轻的学生,那些赞赏他的人,那些博学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绝了消息,慢慢会将他所给与他们的一些好的印象,淡漠起来,模糊起来……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过去的一些隐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许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这一些。他觉得到西湖去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执己见,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陪她去玩两二天,立刻便转来,要住下是办不到的。他看见美琳不像以前着急了,倒放一点心,后来是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只好向她说他的意见,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写,现在没有空,他觉得把行期再迟一个月也好。他说得委婉,怕美琳不答应,至少也要鼓着小嘴生气的。他预备好许多温柔的,对一个可爱的娇纵女人必须说的话。他说完的时候,将头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离那白的颈项不很远,气息微微嘘着她。他软声地问: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懒懒答应了一句,事情便通过了,毫无问题。以后应该安心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进行,既然自己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对自己极有把握,生来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别的争斗的,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为要达到自己的野心,若还这么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发气,写点牢骚满纸的信,让时间过去了,别人越发随着时间向前迈进,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远和牢骚同住,终生在无聊的苦痛中,毫无成就可言,纵有绝世的聪明也无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闲住了,她本能地需要活动,她要到人群中去,了解社会,为社会劳动,她生来便不是一个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做一个比她大八岁的沉郁的人的妻子,她觉得自己比过去安静了许多,已经懂得忧愁烦闷了,但是不能了解她丈夫,这生活对于她是不相宜的。从春天她丈夫开始了新的苦痛,她就不安起来,不安于这太太的生活,爱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动,但是她缺少机会,缺少引路人,她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烦恼,她明白这烦恼是不会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乐。前几天还想到西湖去,还比较好,慢慢拖下来,倒觉得别的许多人都忙着工作,而自己拿别人的钱陪一个人去玩,去消遣时日,仿佛是很不对,很应该羞惭的事。现在既然子彬不愿去了,当然很合适,不过子彬不能去的理由,是因为没有空,因为要写文章,而自己则无论去留与否,事实上都无关紧要,因为自己好像是一个没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觉得羞耻,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9

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笺,是辗转经过好几个朋友的手转交来。在信面上大大署了美琳两个字的。若泉不胜诧异地打开它,满心疑惑到子彬身上,断定他朋友又病倒丫。他心里有点难过,他想起朋友的时候总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地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几个字,像电报似的: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万请你到兆丰公园来一下,

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这不像是子彬有病的口气,然而是什么事呢,两人吵了?但从没有看见过他们有口角的事。若泉怀疑,这至少与子彬有关,因为他想美琳决不会有事找他,与她相熟了两年,还始终没有同她发生过一次友谊的交往,他不十分知道她的历史,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觉得她还天真,很娇,不是难看的一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朋友,决定第二天早上跑那么远,到上海的极西边去。

七点钟的时候,他拿了一把铜子,两角洋钱,拍了一下身上旧洋服的灰尘,便匆匆离了住处,他计算着到兆丰公园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美琳她们是起身很迟的人,不见得就会到,但他无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来这里了,趁这次机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很好,他近来觉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转乘了三次电车才到公园门首,他买了票,踏到门里去,一阵柔软的风迎着吹来,带着一种春日的芳香。若泉挺着胸脯,兜开上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刻觉得舒适起来,乎日的紧张和劳顿,都无形地滑走了,人一到这绿茵的草地上,离开了尘嚣,沐浴着春风,亲吻着朝晖,便一概都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自然中,散着四肢,享受这四周的宁静,直到忘我的境界。

园里人不多,几个西洋人和几部小儿车,疏疏朗朗地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绿荫荫的,参差着新旧的绿叶。大块的蓝天静静覆在上面,几团絮似的白云,耀着刺目的阳光,轻轻地袅着,变幻着。若泉踏着起伏不平的草地,走了好远,他几乎忘记他是为什么才来这里了,只觉得舒适得很,这空气正于他相宜。在这时他听到近处背后草地上有窸窸窣的响声,他掉头望时,看见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条纹的单旗袍,罩一件大红的绒坎肩。他不觉说道:

“啊,我不知道你来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脸上很平静,微微有点高兴和发红,她娇声地说:“我等了你许久!”但立即便庄重地说道:

“你不觉得无聊吗,我想同你谈谈,所以特地约了你来,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

于是他随着她朝东走,看见她的高跟黄漆皮鞋,一步一步地踏着,穿的肉色丝袜,脚非常薄,又小,显得瘦伶伶可怜。他不知道是她的脚特别小,还是脚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显得那么女性,那么可怜。他搭讪问道:

“子彬近来怎么样,身体好吗?”

她淡淡地回答:

“好,他在开始写文章了。”

他又继续问:

“你呢,也在写文章了。”

“不”

他看见她脸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极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个树丛边的红漆长椅上坐了下来,左边有一大丛草本的绣球花,开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着清香,放着粉红的光。他不知怎么开口,还是关在闷葫芦里,不知她到底要谈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来怎么了,她们的关系如何。

她望着他茫然的脸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奇怪吧,当你接到信后,一直到这时?”

“没有,我不觉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他踌躇地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说: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必须告你,原因是我很久来都异常苦闷……”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无言地低着头望草地。于是她再续下去,她说了很多,常常停顿,又有点害羞似的,不能说得直截痛快。他始终不做声,不望她,让她慢慢地说完。她把她近来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一.些希望,都零碎地说了一个大略,她觉得可以停止了,她要听他的意思,她结束着说道:

“你以为怎样呢,你不会觉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一会没有做声,望着那嫩腻的脸,微微含着尊严与谦卑的脸。他没有料想这女人会这么坦率地在他面前公开她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她的大胆的愿意向社会跨进的决心。他非常快乐,这意外的态度,鼓舞了他。隔丫好一会,他才伸过手去,同她热烈地握着,他说:

“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

她快乐得脸也红了。

于是他们都更不隐饰地谈了一些近来所得的知识与感觉。他们都更高兴,尤其是美琳。她在这里能自由发挥,而他听她,又了解她,还帮助她。她看见光辉就在她前面。她急急地愿意知道她马上应怎样开始。他踌躇了一会儿,答应过两天再来看她,或者可以介绍她去见几个人,帮助她能够有工作。

10

美琳回到家来,时时露着快乐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悦,有几次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她觉得应该告诉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会阻止她,破坏她。子彬没有觉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说,在想一些非常调皮嘲讽的字句去描写这篇的主人翁,一个中国的吉诃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动人,文章的嘲讽动人,他想如果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就是说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写两星期,那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便将在这一九三。年的夏季,惊人地出现了。谁不惊绝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作者的名字。他暂时忘却苦恼他的一些事实,他要廓清他的脑府,那原来聪明的脑府,他使自己离开了众人,关在家里几天了。

可是美琳却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一个××文艺研究会了。到会的有五十几个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极少数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泼的学生。美琳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她觉得兴奋,用极可亲的眼光遍望着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个人都热烈地握手,做一次恳切的谈话。这里除若泉以外,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她觉得很融洽,很了解,和他们都很亲近。她除了对于自己那合体的虽不华贵却很美观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倾心的热忱了。这是一次大会,所以到的人很多,除了少数工人为时间限制不能来,几乎全体都到了。开始的时候,由主席临时推举一个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报告,大家都很肃静,美琳望着他,没有动一动,她用心地吸进那些从没有听过的话语,简单的话语,然而却将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情形很有条理地概括了出来,而且批判得真准确。这人很年轻,不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后来若泉告诉她,这年轻人是一个印刷工人,曾在大学念过两年书。美琳说不出的惭愧,她觉得所有的人对于政治的认识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她听了其余许多人的工作报告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许多关于社务的事。美琳都不知应怎样加入那争论之中去,因为她还不熟悉,而主席却常常用眼光望她,征求她的意见。这使她难过,她坚决相信,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训练得比较好些,不致这样完全不懂。最后他们讨论到××怎样行动的事。这里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另外一个指导××××的团体的代表。于是决定,在“五一”那天,全体动员到大马路去,占领马路,×××,××,大家情绪都很紧张激昂。会完了,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叮咛道:

“记着:后天,九点钟,到大马路去!”

美琳还留在那里一会儿,同适才的主席,便是那在工联会工作的超生,和若泉,还有其他两三个人谈了一会,他们对她都非常亲切和尊重,尤其是一个纱厂的女工特别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说:

“我们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学一点我们能懂的文艺,你们文学家呢也需要革命,所以我们联合起来了。不过我们没有时间,恐怕弄不好,过几天我把写的一点东西给你看看吧,听超生说,你是个女文学家呢。我是刚刚学动笔,完全是超生给我的勇气,心里想得很多,就是写不出来。下星期一能抽空,我还想写一篇工厂通讯,若泉说他们要用呢。”

美琳说她也不会文学,还说她也想进工厂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写着工厂里的各种苦痛,列举一些惨闻,她说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过她担忧若果美琳进去,那劳顿和不洁的空气,将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说,进去是容易,他希望这社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都要进厂去,去了解无产阶级,改变自己的情感,这样,将来才有真的普罗文艺产生。不过他也说恐怕美琳的身体不行。美琳则力辩她可以练好的。

因为美琳比较有空,她被派定了每天到机关去做两个钟头的工,他们留给她一个地址。还说以后工作时间怕还要加多,因为五月来了,工作要加紧,内部马上要扩大,有许多工人自愿参加进来,需要训练。她刚刚跨进来,便负了好重的担子,她想她应该好好努力。

11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从八点钟失了美琳的时候起便深深地不安,他问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开始发觉近来她常常不在家,而且没有告诉他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且想起她同他太说得少了。他等了好久,都不见回来,他生着很大的气,冲到书房去,他决定不想这女人的一切了,要继续他的文章,那已写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边,心总不定得很,去翻抽屉,蓦然地却现出美琳留给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恨不得立即吞进去似的,信这样清清楚楚地写着:

子彬:我真不能再隐瞒你了。当你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大约已在大马路上了,这是受了团体的派定,到大马路做××运动去。我想你听了这消息,是不会怎样快乐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而且向你解释,因为我原来是很爱你的,一直到现在还希望你不致对我有误解,所以我现在先作这样一个报告,千万望你想一想,我回来后,我们便可作一次很理性的谈话,我们应该互相很诚恳很深切地批判一下。我确实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一半是关于我自己,一半也是关于你的。现在不多说了。

美琳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气也叹不出一口。这不是他的希望,这太出他的意料了。他想起许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许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这女人,多么温柔的啊,现在也弃掉他,随着大众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负的心,空有自负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难过,想哭也哭不出,他幻想着这时的大马路,他看见许多恐怖和危险,他说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却不希望美琳会转来。他不愿见她,她带了许多痛苦给他,还无止的加多,他不能忍受有这么一个人在同一个屋中呼吸。他生气将信扯碎了。他最后看见那只写了薄薄几张的稿纸本大张着口,他无言地,痛恨地却百般悼惜地用力将它关拢,使劲摔到抽屉里。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于1930年6月

原载1930年9月《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