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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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儿子梁从诫曾问林徽因,如果中国亡了,你们怎么办。林徽因笑了笑说:“中国知识分子还有个老传统嘛,门口不就是条扬子江吗?”梁从诫听了非常震动,又急着问:“我一个人在重庆读书,你们就不管我啦?”林徽因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就顾不上你了。”

中国的文人,心中都有一个临江的屈原,在无理想的人间,敢于抱石沉江,胸中都有一个乌江的霸王,在无路可走的人间,敢于刎剑绝路。一旦有这种准备,无路的时候自有康庄大道接引,亡身之前,自是恬然面对。

1945年,抗战胜利了。梁思成带着林徽因去重庆做身体检查,医生预言:她也许只能再活“五年”。梁思成独自一人把这个噩耗埋在心里,让林徽因离开潮湿阴冷的重庆,去阳光灿烂的昆明休养一段期间。昆明的花朵云彩与夕阳让林徽因如此着迷,她为这个城市写下了一首唯美的小诗《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

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

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与老朋友们重新相聚,林徽因也体会到了诗人们的快乐,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王安石的诗:“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很快彼此之间:“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1946年7月,林徽因经由重庆回到了北平。

梁思成在清华大学建筑系中担任系主任,而营造学社的其他成员也将到清华任教。

回到北平,城市已经满目疮痍,但不妨碍林徽因发现他的美,而后更是一起参与建设它的美。梁再冰说:“有一次妈妈和我分乘两辆三轮车经过北海前的团城,当我们从西向东过‘金鳌玉蝀桥’时,在我后面的妈妈突然向我大声喊道:‘梁再冰回头看!’我回头一看,霎那间恍若置身于仙境:阳光下五彩缤纷的‘金鳌玉蝀桥’同半圆的团城城墙高低错落,美丽极了。只可惜当时没有一架摄相机将这一画面留下。后来这桥因‘妨碍交通’被另一桥所取代,至今我每到此处总感觉若有所失,好像到了一个亲人失踪的地点。”

可以想见遇见美景的林徽因那大声呼喊“梁再冰回头看!”是多么兴奋与快乐。人间的美之种种在林徽因眼里皆是可大声呼喊的分享,是可歌吟的诗。所以她才这么孜孜不倦做建筑,因为他们是大美,而她便是大爱。

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林徽因写下《一片阳光》:“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来。将午未午时候的阳光,澄黄的一片,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晶莹地四处射。我有点发怔,习惯地在沉寂中惊讶我的周围。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地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可听到那一处琤琮的泉流,和着仿佛是断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自误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她此时想起了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是六岁的她在出水痘,却因家乡起的名如此美丽叫做水珠,而有莫名的欢喜,忘记了它是一种病,而只记得自己呆在屋子里看桌下一片阳光,那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震荡了一个六岁孩子的心。

那个时候,人间之美,已开始在她心中烫下印章。

这一年,林徽因写下《对残枝》,很隐晦,似乎又再拒绝一个爱慕者: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不知道写给谁,只有林徽因自己知道。这一辈子,除了梁思成,她一辈子都在拒绝别人的爱。但为了安慰失意的人,却又会为他们写下诗来,将他们的爱珍惜收藏,再送他们离开,让他们不至于灰头土脸地离去,对爱生恨。

秋天,又见秋天,她是多么想在严冬来临之前紧紧抓住这残存的一线阳光呵: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又是一年的11月,但此时林徽因的诗里只有秋天,再没有那人。乱世的风云洗礼之后,人生已沧海桑田,曾经执着的懂得了舍,曾经不能释怀的懂得了放,这人生短暂,有如许多的阳光的片段需要去珍惜,就该有如鱼对浪的珍惜,鸟对风的珍惜。

身体越来越差,林徽因开始思考死亡这件事,她此时写下的《人生》仿佛是对着梁思成做着往生的交待: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几十年来,她与梁思成携手度过繁花的青春,灰飞烟灭的倾城,飘泊四方的流浪,而如今以这首诗做最好的尾声,并在此生里留言,我走了,不要留恋我,要幸福地活下去。以后,我们已是天涯殊途,你的幸福悲伤,都只是我忘川对岸的风景,而我将是你彼岸的幻境。

此时,她的人生,正如她《展缓》的诗篇: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林徽因已隐隐感觉到这是她最后的时光,所有的情绪都在决堤的边缘,她如一个守堤的人时刻都在检视自己心中的堤坝是否出现了裂隙,如果决堤,她自己所苦苦支撑的都将全军覆没。

她的生命已是一袭拎起来破败不堪的华袍,然而,破败也是要在锦上破败,林徽因病中写诗有沮丧,但也有希望: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人生褴褛,不如裸裎而行,以赤子之身归入地腹,人生黑暗,也可炳星而行,每小粒晶莹,都可给你方向。

此时的梁思成正在美国讲学,病重的林徽因与其他老师从桌椅板凳琐事开始到安排课程种种,一起承担了清华建筑系的建设工作。林徽因的居所又成为朋友和学生欢聚的地方,又有了战前在北平时的芳华。有一次,林徽因曾指着沙发的挑花土布跟学生们说,那是苗族姑娘用来做嫁衣的一对袖头和裤脚,又说“你看思成,他正躺在苗族姑娘的裤脚上。”

此番情景,用最简单的话语说出来,却是繁华似锦。

但是再是欢声笑语的地方,林徽因心里隐隐知道自己即将独自一人地离去。她依然谈笑风生,却只在诗里,这个最能进入她心灵深处的通道里,将自己负面的情绪全面释放,诗歌是她心灵宽阔的河道,可以承载它们的泛滥,于是在诗歌里,这些情绪有如千军万马般碾过。这段期间林徽因的诗达到了高潮,汹涌澎湃,让她自觉悲壮,而之后,熬过了险滩,就是岸夹桃花锦浪生的时候,可是在这个事业春水勃发的时候,林徽因已再无诗。

1947年,梁思成回国了,林徽因于这一年年底动了一次大手术,切除了一个肾。手术之前,林徽因的情绪恶劣到了极点: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这个时候,林徽因突然想见见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张幼仪带着徐志摩的儿子一起去看望林徽因:“一个朋友来对我说,林徽因在医院里,刚熬过肺结核大手术,大概活不久了。连她丈夫梁思成也从他正教书的耶鲁大学被叫了回来。做啥林徽因要见我?我要带著阿欢和孙辈去。她虚弱得不能说话,只看著我们,头摆来摆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绷著脸……我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给了梁思成,也一直爱徐志摩。”

林徽因曾经写过一首诗《写给我的大姊》,让人隐晦地读出仿佛这首诗是写给张幼仪的: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当年徐志摩为了爱自己而举起利剑深深刺伤了张幼仪,也许一辈子,林徽因都不能释然。同是女人,何苦彼此为难。所以,在生命的终点,她要见张幼仪一面,想要说一声抱歉。看着这首差不多同时期写的诗,再看看张幼仪以为林徽因要见徐志摩的孩子的推断,只觉得,林徽因要见到恰是张幼仪你,所以林徽因会一直打量着她,而那些没有说透的话,她都通过诗的途径一一表达。

手术后,林徽因的健康恶化的趋势得到遏制,不过她的身体依然很差,但至少,她的生命不再是倒数的那五年。

1948年,黎明前的黑暗里,林徽因炳星而望,仍见希望,作诗《我们的雄鸡》,诗里恢复了消失已久的激情: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1949年北平解放了。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级教授。在百万大军挥师南下时,与梁思成等编印《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希望战火之下,能有文明的珍宝保存。

林徽因的女儿去参了军,林徽因和梁思成也热情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新中国建设中,梁思成给梁再冰写信说:“技术工作全由妈妈负责指挥总其成,把你妈妈忙得不可开交,我真是又心疼、又不过意,但是工作一步步的逼迫向前来,紧张兴奋热烈之极,同时当然也遭遇许多人事和技术的困难,……妈妈瘦了许多,但精神极好。”

而后,林徽因等人完成了国徽的设计工作,同梁思成参加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工作,她负责纪念碑底座上花纹图案的设计,但她没有等到她的作品在天安门广场上树立起来的那一天。她还参与了挽救濒于停业的景泰蓝传统工艺。很多她年轻时想要追寻的理想,现在都在追随她,让她能将一生才华都殚精竭虑在人生的尽头倒金灌银倾泻而出。新中国很需要她,而她亦在这个新时代的激流里奋勇向前,想要多与这个时代再渡千山。

人不能改变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改变他的深度,林徽因从不肯荒芜时光,即使人生荒芜,她也要做那烟草,蒹葭苍苍。

想林徽因前半生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乐章在末段处暗藏了悲伤的伏笔,等行至人生的峡谷顿遭意外的埋伏,一场浴血奋战后,杀出人生的困境,另迎来一个落英缤纷的桃花之境。人们说一篇好文章该是“凤头”“猪肚”“豹尾”,而林徽因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