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听到了青蛙的叫声，声音来自门外的一棵黄桷树。
据说，青蛙在树上鸣叫，天就会下雨。
黄桷坪正街种了许多树。正对着面包店的那棵黄桷树一年四季都很精神，它的腰身有些倾斜，青翠的树叶以一种幽雅的排列方式轻抚着天空。
看得出来，大树的一部分枝桠被人刻意修剪过，是为了露出小店的招牌：“柔
软的面包店”。
我从树下走回面包店里，身体似乎带回一些甘甜的树木香味。
店里一整天都没什么客人，店长见势提前下班。他面带微笑地冲我大声说道：“Van，我老婆今晚加班，得提前去接孩子放学。接下来，面包店就拜托你了。”
柔软的面包店开业还不到一个月，目前只有两名员工。老板既是店长又是烘焙师。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烘焙室里，店里的产品全部由店长亲手制作。我呢，则负责收银和招呼客人。
透明展示柜里，“肉松面包”和“椰香吐司”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售罄。
目前剩下最多的是“经典夏威夷菠萝皇后”，这是店里价格最高的面包。
眼看着差不多是黄昏时刻，我把印着“半价”的促销立牌摆放出来。踩着饭点，陆续有三五批美院的学生进店光顾半价面包，之后就再也没有客人进来。
青蛙又在叫了。
寻声望去，正方形店门像是一个画框，它把黄桷树的腰身和路过的行人框了起来。这幅画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幻着颜色内容。马路对面，一直坐在缝纫机前的老裁缝开始收拾碎布；戴着中式礼帽的裱画师傅关掉了店里的灯；香气满溢的奶茶店里传来舒缓的音乐，是 Amy Winehouse的“Backto Black”，一首令人难忘的歌曲。
We only said good-bye with words.
I died a hundred times.
You go back to her.
And I go back to black……
淅淅沥沥，外面下起雨来。
2
应该不会有客人了吧？
我从收银机下方的抽屉里取出钥匙准备关门。伸手握住卷帘门把手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
“兄弟，等一下。”
转过头去，跟我打招呼的是一个长发男子。他身穿一件黑色皮衣，眼角有一条明显的刀疤。肩膀位置镶着一排铆钉，齐肩的长发看上去有些油腻。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长发男子满嘴酒气，用手托住了卷帘门，他用一
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在别的地方，这副打扮也许会被误认为流浪汉。可我很清楚，在重庆市九龙坡区东南端的这块艺术宝地，这种装扮有可能只是个学生。
用力把卷帘门往上一推，我撒手回到店里。把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并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情，何况对方又喝了酒。
“想要生日蛋糕？”我按下电源开关。
“嗡”的一声，面包店亮了。
长发男子朝我点了点头，开始在店里来回踱着脚。他时不时用嘴巴对着手心哈气。
“烘焙师傅已经下班，急着要吗？”
“现在就要，最好是现成的。”长发男子四下寻觅着生日蛋糕的踪影。
平日用来摆放生日蛋糕的展示柜是空的。
“请稍等。”我推开烘焙室的门，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散落在蛋糕制作板上的奶油。反正是今天最后一笔生意，我没打算要换回工作服。
“只剩下一个最小号的蛋糕。如果是生日聚会，肯定是不够吃的。要不你去其他店看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校门那边应该有一家面包店。”
说话的时候，嘴巴呼出的气息扇动着遮挡在额头上的刘海，我决定一会儿顺路去理个头发。
“我刚从那边过来，那家店已经关门了。就要这块，给我包起来。”长发男子转身望了望外面的天。
“好的，总共六十二元。”
他瞧了瞧半价立牌，惊讶道：“就这么一小块，半价六十二元？”
“我们店只有面包搞特价，生日蛋糕从来不打折。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只有一天是你的生日。兄弟，大方点。”
“它可怜得像一块豆腐。”
豆腐……
我被长发男子逗笑了。客人是嫌这块直径不足十五厘米的生日蛋糕看起来过于清淡。
“这样吧，我帮你装饰一下。”虽然我在柔软的面包店工作不到一个星期，给蛋糕裱花的技术，跟着店长学了几次，也会了。
戴上白色手套，我把彩色奶油和巧克力酱挤进漏斗状的裱花工具里，“需要什么花纹？”
“随便，好看就成。”
“让我想想……今天过生的话，是双鱼座。”我擅自做主，在蛋糕上画了两条鱼。
“双鱼……两个女人……真巧。”客人痴痴地望着我亲手画上的两条热带鱼，喃喃自语。
“叫什么名字？”
“赵右成，赵云的赵，左右的右，成功的成。”
“搞定。”镶着新鲜猕猴桃片和黄桃片的奶油蛋糕中间写着“赵右成生日快乐”。两条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像跃过了龙门，欣喜地簇拥着花体字。
“谢谢。”
“糟糕……店里的生日蜡烛送完了。”打包的时候，我在陈列柜里找不到蜡烛。
“没蜡烛怎么行？”赵右成表示惊讶。
“一定要蜡烛？”
“废话，没有蜡烛怎么许愿。”
“别急……有种东西倒是可以代替蜡烛……是我们店的特殊产品。”
“能用就行。”他一副急着想要离开模样。
“它的名字叫‘愿焰’。我们店还没有正式推出，就当免费给你试用了。
据说，用‘愿焰’许愿，会特别灵验哦。”
“是吗，赶紧放进纸袋吧。”赵右成付款后离开了面包店。
外面的雨快要停了，风依然是凉的。
“对了，请仔细阅读使用说明。欢迎下次光临。”看着赵右成离开的背影，
我想起一部在雨天拍摄的电影，电影里颇具悲剧色彩的男主角，在告别这个世界那天，也是这种天气。
3
孔雀竹芋叶片上的纹路像是用毛笔涂出来的山水画。外出一个多月，阳台上的植物枯的枯，蔫的蔫，一片颓废。卢尘最心疼孔雀竹芋了，她手里拿着一个淡紫色喷壶，仔细地朝那些已经发黄的叶片喷水。
回到客厅，从沙发上拿起手机，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吴瑕打来的。
“喂，在干吗？”卢尘赶紧拨了过去。
“我的大小姐，你是不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啊？回学校没？”吴瑕的声音还是老调子。自打卢尘三个月前去深圳实习开始，她们就没有见过面。
“刚到家半个小时。让我猜猜你找我有什么事，莫非……你也收到了赵右成的生日聚会邀请？”
“你果真料事如神啊。就是今晚，说是七点半在胡记蹄花汤吃饭。你去吗？”电话那头传来轻柔的猫叫声。
“你敢去？这小子因为故意破坏学校公共设施被开除的事情现在依然沸沸扬扬。听说，他家里人还不知道他被开除了。”说着说着，卢尘又到了阳台，她想瞧瞧孔雀竹芋有没有打起精神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右成从大二开始就变得玩世不恭。对了，几天前我才在学校操场碰见了他。一身的酒气，感觉他随时都可能死于酒精中毒。”吴瑕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一口气听她讲完这么一大段话，得费不少时间呢。
“关键是你想不想去，现在已经快七点了。”
“你去我就去，老实说他也怪可怜的，读大一的时候那么受欢迎……
再过几个月，大家都要各奔东西。如果去到不同的城市工作，就很难有机会见面了。”吴瑕在电话那头用力叹了口气。
“说！你是不是喜欢过他？”卢尘善于见缝插针，答案她心里有数，只是想听到对方亲口承认。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是的。”
“我那时的心情也跟你一样。既然我们现在都有了男朋友，这事儿也算是说开了。当时的我们都期待着能和赵右成交往，不是吗？”卢尘这才发现，有些事心里明白和把话讲出口完全是两种感觉。
“是，那时候以为他喜欢我，可他从没向我表白过。他肯定是喜欢我的，就像他喜欢你一样。难道你不觉得他喜欢你吗？”当年难以启齿的疑问，现在说出来像是在闲话一个八卦，吴瑕竟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他同时喜欢着两个人，真是让人既高兴又厌恶。见面再聊吧，再这样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一起去吧，不就是吃个晚饭。”
“好。等我先给‘王子’弄点吃的，一会儿就过来找你。”王子是吴瑕养的一只猫。
一刻钟之后，卢尘认出了楼下那把熟悉的花伞。她披上外套出了门。
4
“老板，一箱老山城，再来五瓶白的。等人到齐了再上菜。”吃饭的地方离柔软的面包店很近。
“好的。”
这个时间，胡记蹄花汤的座上客总是爆满。立在饭馆中心位置，能容纳十来人的石头餐桌上摆满了碗筷。赵右成一个人在此等候，他用牙齿咬开一瓶老山城啤酒，张开嘴一口气吞下去半瓶。
不知不觉，赵右成这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周围的饭桌都挤得满当当，人堆里还能瞧见几个熟面孔。他们远远地用眼睛余光瞄着赵右成，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和他闲聊两句。赵右成心想，一会儿就会热闹起来，这些不远不近的“熟人”，不打招呼也罢。反正自己也没有主动示好，也无所谓谁输谁赢，谁瞧不上谁。
时不时有风吹进来，雪白的灯光把餐馆外面的黑夜映衬得更黑。同学们应该都会从黑暗里微笑着大步走进来吧？
这人啊，总得吃饭。
四周沸腾起来，微醺了的人们扯着嗓门划起拳来。
乱就乱！兄弟好！
已经八点过十分，一瞧手机，有十来个未接电话。赵右成挨个打了回去，那头都说有事来不了。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可事到临头，面子再也挂不住了。赵右成唯有朝自己嘴巴里猛灌啤酒，强吞下一团团烈火。
“不来也罢！当小兔崽子们给爷省了钱。”
其实，生日聚会邀请这么多人，是为了见见卢尘和吴瑕。
没一会儿工夫，摆在他面前的五瓶白酒只剩下一瓶。说话声在四周嗡嗡作响，脑袋也不由自主地绕着脖子打起转来。他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老板！上菜。”这一嗓子让餐馆安静了两秒。赵右成无事可做，想起了刚才冒雨买来的生日蛋糕。那店员给了自己什么东西来着？还说是什么新产品……
他从蛋糕包装袋里找到了它。
这就是生日蜡烛？
没想到，连一个卖蛋糕的服务员也想玩我。
方形牛皮纸袋上写了字。
“请仔细阅读使用说明。”他想起这么一句话。
身体有些恍惚，眼里看到的世界也是不安稳的。
真的快醉了……
赵右成打了个饱嗝，口水沫子裹着嘴角的啤酒泡沫一齐溅到了牛皮纸袋上。瞧瞧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愿焰。
栽种于生日蛋糕。
生长速度，五秒。
愿焰又名“淘气鬼”，拥有专属的“思想”和“灵魂”。愿焰开花后，使用者可以用火点燃花蕊。只要闭上眼睛，对着蓝色花火许愿，愿望定会实现。
注意，愿望只作用于许愿人。
另外，不要高估所谓的愿望。
“哈哈哈……”赵右成狂笑起来。
思想……灵魂……
许愿。
5
四年前。
大学生活终于要开始了，令人期待。
把车窗摇下来，微风拉着赵右成的发丝去了窗外。左边是江，右边是山。
一棵棵黄桷树打着节拍向后退去。长长的铁路轨道在山脚下分叉，各种颜色的集装箱上印着不同货运公司的标志，它们把公路和码头间隔开来。
从杨家坪到黄桷坪，S美术学院校门是他大学生涯的第一站。这一带，所有的建筑都被涂了鸦。一不留神，还以为来到了放大镜下面的童话王国。
两根巨型烟囱远远地立在马路尽头，一团团白云像是挂在烟囱脖子上的珠宝，守护着街上往来的行人。
这便是黄桷坪给赵右成留下的第一印象。
有关学校的一切都显得新鲜神秘。
教室里，他靠着窗户坐下。
两位姑娘坐在赵右成前面，他被她们的背影吸引住了。
卢尘坐姿端庄。她的衣服有旗袍的影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母亲特别为她改良缝制的。普蓝棉布偶尔飘着零碎的兰草，纯灰棉布经常浮出洁白的茉莉。齐整的直刘海遮住耳朵，纤细的颈脖之上是一张干净的脸。卢尘的笑容非常亲切，她喜欢歪着头笑出新月的明亮。
“喂，脸上有颜料。”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吴瑕喜欢用右手食指第二关节托住下巴。她只穿纯色裤子，红色、紫色、黑色，总能穿出一种修长的味道。吴瑕的脸总是会让人联想到少女漫画封面，完全对称的五官挑不出任何瑕疵。略带亚麻色的纯天然卷发舒展于背后，像是配合着某种呼吸，温柔、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