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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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沉寂了一个半月的学生宿舍傍晚活跃起来。韩小冬正绘声绘色、还带着动作讲“冰窟脱险记”,学到娟娟颤抖着、六神无主的动作时,娟娟抱着一个邮包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一见韩小冬在学自己,一把薅住他的耳朵问:“是不是在出我洋相?”

韩小冬“哎哟”着疼得直哈腰告饶。

黄夫子在一旁说:“快松开,没大没小的。”

娟娟不服地说:“这回刚回农场就和韩叔、韩婶儿咬定了,我就是叫他个哥。”然后指指韩小冬说:“以后甭想占我的便宜了。还说我呢,来,我学学你那个狼狈样儿。”

她一动作,逗得大伙儿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宝艺问娟娟:“这掉进冰窟窿里,你俩到底是谁的责任呀?”

韩小冬指着娟娟说:“你说,你说!”

娟娟说:“说什么说,别总往自己脸上涂粉……”其实,她嘴硬,心里却一直内疚,而且她很佩服韩小冬那种临危不惧的大男子汉气概。所以斗嘴主要是打打他的英雄气焰,别让他瞧不起自己,也别让别人看出来好像自己比这个小哥哥矮多少似的。她不好说,也不敢说这是爱情。她从心里已经偷偷喜欢上韩小冬了,那种少女初萌的爱的浪花正在她心底萌动。

“娟娟,”王宝艺说,“好几天前,你爸爸就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娟娟一举手里的邮包说:“你们看,妈妈从上海特意给我寄来了巧克力。”

“光你妈妈呀,”韩小冬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浸得油汪汪的纸包说,“你妈妈才一个人呀,昨天,我们全宿舍里的人让我这个给你当叔叔的说的早买好了蛋糕……”

娟娟又要冲上去,被黄夫子一把抓住了,没等开口,韩小冬就说:“夫子,你说吧,我总不能叫你叔叔吧?啊?光我妈妈让娟娟叫我哥不行呀。”他从兜里掏出钱夹子,拿出那张“今有七七三兄弟”的照片。“这词儿是风华题的不假,是你同意又叫着好才让人家给写上的。”

“乱套,乱套了!”黄夫子笑笑说,“这个官司难判,就像郑风华的小姨子给姐夫当老师一样。过去,快过去了。”

郑风华在一旁笑笑说:“这拨乱反正呀,有的能拨,有的不能拨。”

韩小冬问:“能拨的好说,你说,这不能拨的怎么办?”

郑风华说:“不能拨的就不拨吧。”

“没能耐了吧,还秀才呢!”韩小冬说,“这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郑风华也有做不成的文章。”

韩小冬嘴上这么说,也是怕暴露对娟娟产生的爱恋。冰窟窿事件之后,他发现娟娟是那么善良、那么细心,脸带羞涩时是那么漂亮。他已经爱上娟娟了,可娟娟太小啊,他下定决心就用这种“叔叔”压抑着自己,别让别人看出来,特别是黄夫子,要是这种想法露了馅儿,太难为情了。反正是爱她,那就等到她大学毕业时再正式向她表达爱情。他还想到和黄夫子称兄道弟怎么办,不管他,他断定娟娟非要叫自己哥,里面肯定有姑娘内心的秘密,她会同意的。至于黄夫子这头,到时候再说。

刘福林走进来问:“郑风华在吗?”

郑风华下床迎上:“刘老师,我在。”

刘福林说:“郝美丽老师让你到她宿舍去一趟。”

郑风华说了声“好的”就往外走。

韩小冬说:“刘老师,干什么非要说郝美丽老师呀?为什么不说是小姨子找他?”

刘福林也不像七七级刚报到时那么刻板和生硬了,笑笑说:“说小姨子怕你们七七级这些小老爷们儿想得太多。”

宋奎祥抽着蛤蟆头卷烟,捏灭烟尾说:“刘老师,你也是小老爷们儿,只要你不多想,我们有也不敢。”大家哈哈笑了。

这时,娟娟已经打开邮包,给每个人边分着巧克力边说:“你们这七七级呀,什么都好,就是不文明这一点不好。学校里什么小姨子、小姨子的,人家刘老师说的就是对!”说着手里的巧克力已分到刘福林手里。

刘福林问:“娟娟,这是什么糖呀?”

娟娟说:“这是妈妈从上海寄来的生日糖。”

刘福林接过细看了看:“名牌呀,都说上海巧克力棒,我还是第一次吃呢。”

娟娟又掏出两块说:“刘老师,这两块给你家宝宝。”

刘福林边往兜里揣边说:“谢谢。”

“同学们,我给大家报告一条新闻。”刘福林揣完巧克力说,“你们都放假回家的时候,学院家属区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位老师的家属见天气渐渐变暖了,孔家镇来学院卖菜、卖豆腐,还有卖肉、卖鱼的越来越多。原来有几个都是自产货,现在开始来倒买倒卖货了,有的还支起了临时小房。这位老师就把自己家房山头的仓房收拾出来开了个烤羊肉串店,引起了不少教职工的议论。有的说,这是社会人干的,学院的人不能干。学院有的部门还公开干涉,官司打到刘书记那里。你们猜,刘书记怎么判这官司?”

韩小冬一扬脸说:“支持!”

“没错,看来你们是了解刘书记了。”刘福林说,“刘书记在一次会上专门讲话说,老师家属怎么的?我们看着老师家属受穷好吗?南方几个大学讨论一位教授业余时间该不该卖茶蛋,现在还讨论不休。依我看,教授卖茶蛋那是因为这些年挨批判、工资少、不重视教育,是教授们穷困潦倒所致。可怜呀,有什么理由批判他们……”

宿舍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哎,”刘福林说,“别鼓掌呀,这是刘书记说的。”

黄夫子说:“我们就是给刘书记鼓掌呢,你的思想也解放了。”

“形势所迫呀,同学们。”刘福林笑笑说,“当时,刘书记讲到这里,全场的掌声经久不息。不少老教授含着热泪鼓掌,刘书记一再不让鼓,大家还是在鼓……”他说到这里,同学们又鼓起掌来。

“同学们,别鼓了。”刘福林说,“今天是咱们七七级女儿娟娟的生日,她妈妈从上海寄来了巧克力,你们宿舍给娟娟买了蛋糕。我要请客,请你们陪着娟娟一起去吃烤羊肉串怎么样?”

韩小冬第一个喊:“好!”

黄夫子想要谢绝,娟娟也说老师请客不好意思,让刘福林统统驳倒。他带队一起出了宿舍,直奔家属区烤串店而去。

郑风华一进郝美丽的宿舍,郝美丽便拿出论文提纲给他看。郑风华扫一眼,高兴地说:“美丽,这类文体我虽然不擅长,但一看这提纲就很厚实。”他继续看着,用手点着第二个大标题的第一个小标题说:“战略性投入问题,目前提纲看比较空洞。”

郝美丽把头转向郑风华,几乎是脸贴脸了。郑风华闪一下,郝美丽又紧贴一下,而且提问题很投入,让郑风华觉察不出是探求知识忘乎所以,还是一种诱惑。郑风华不能躲了,盯着提纲说:“要搜集大量资料,翔实而可靠,简明扼要剖析至少三个发达国家重视对教育事业战略性投入的实践及效果。”

郝美丽说:“这资料很难找呀。”

郑风华躲闪开一点说:“好找。我在学生阅览室里的《中国教育》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就有这方面的资料。”

郝美丽说了声“太好了”!那脸蛋似有意又无意地擦了郑风华的脸一下,她发现郑风华有些发愣,忙说:“姐夫,我的日记本里有三篇只有你我才能看的日记,我想给你看一看。”

郝美丽去箱子里翻日记本,郑风华在看那份提纲。随着敲门声,郝倩丽和齐名娅推门进来了。

“哟,真好。”齐名娅高兴地说,“风华也在这里。”

郝美丽拿着一个日记本已经欲放不能,迎上去说:“嫂子,姐,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我请姐夫来帮我研究一篇论文的提纲呢,学院里马上就开始晋升职称了,我想法怎么也得弄个讲师呀!”

“嫂子,倩丽,”郑风华拿起提纲给齐名娅和郝倩丽看,“你们看,冬冬小姨这篇论文的提纲基础很好。她拿笔记,我正准备提点修改意见呢。”

郝倩丽接过提纲时,郝美丽一下子发现了郑风华腮下侧让自己红唇印上的一点红印,使了一个眼色。郑风华急忙一闪身去了洗手间。齐名娅已经看到了那个红印,并没看清楚,想细看时郑风华已经转身走了。郝美丽使眼色时,郝倩丽正低头看提纲,齐名娅却都看在眼里了。用她过来人的敏感,她意识到,这小姨子和姐夫十有八九有越轨行为。要说这天还不算晚,门也没插,又亮着灯,倒不会是睡在一个被窝里,但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是肯定的了。而且她断定,郝美丽是主动的,不然不会在这里干这种事情。她眉头一皱,立刻又舒展开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郑风华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一看,那一个口红印是那么清楚,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这要是让郝倩丽看到了,说也说不清楚。他仔细回想郝倩丽和齐名娅进来前后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他敢断定:郝倩丽没有看到,但郝美丽给自己使眼色时齐名娅十有八九是看到了。想到这里,他不安起来。不过,他想只要一擦就一了百了,她齐名娅不会去挑弄这种是非的。他走出卫生间,郝倩丽扫一眼提纲给了齐名娅说:“我也没兴趣研究这东西,快给你看吧。”

“倩丽,”郑风华冷静了,他猜定这两个人是为了安排工作的事情来的,因为心里有点小结,只要她们不说,他就不提。他很随便地问:“两边的老人都好吧?”

郝倩丽回答:“好。你走才几天呀,都好。冬冬奶奶也恢复了,身体都挺硬朗,你不用惦念。”

“我担心冬冬的功课,”郑风华说,“冬冬爷爷就知道在吃上疼,可别耽误了学习呀。”

“我去了几次,觉得还行,他爷爷有空也检查他的作业。”郝倩丽说,“就是和我不亲,有时问几句不回答一句。”

“等风华大学毕业分了房子,你们有个家就好了。”郝美丽心情也平静了,“毕竟是你们的亲骨肉,这个不用担心。”她的眼光总是想法回避着齐名娅,而齐名娅却总是在窥视她,弄得她时有窘迫。幸亏是在她自己的宿舍里,要是在别处,那可就尴尬了。她在担心:这个好事儿的嫂子会不会添油加醋和家里人乱讲呢?她心里没底儿了。

“风华,”齐名娅觉得这是一个让郑风华摆脱尴尬,而且该拒绝也不会拒绝的好机会,她见郝倩丽不吱声,便开了口,“你写给倩丽的信,我和你大哥都看了。意思我们都明白,可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太残酷了……”她把崔科长在调配单上签署的意见给郑风华一看,郑风华也气得一时透不过气儿来了,直喘粗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风华,你信里说,是我主动找王燕,还是王燕主动要帮我,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看了你这句话,心里很受安慰。我们毕竟是患难夫妻,应该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郝倩丽觉得这次来的目的,还是不让嫂子说,自己说为好,“我家里人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因为我,嫂子的事情也给卡住了。我和嫂子商量,请你求那位王燕帮人帮到底,就别光让她说这事儿了。能不能让她想想办法,艺术一点儿,请她爸爸帮我们一把?”

“行啊,”郑风华爽朗地回答,“我们一起找找王燕同学,和她说说看。”

齐名娅格外高兴:“今天有些晚了吧,明天一早再说吧?”

“不,”郑风华说,“明天早晨不方便,早操、洗漱、早饭,接着就是上课,中午休息时间很短,还不知道她下午有时间没有。我看这样,现在还没下晚自习,我去约一下,你们也可能没吃晚饭呢。学院家属院里新开了一家烤羊肉串店,有啤酒,还有方便面,也有烤馒头。要是她同意的话,咱们和她边吃边唠怎么样?”

郝倩丽高兴了:“好,这样显得也随和一些。”她瞧瞧郝美丽说,“美丽,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哟,”郝美丽不甜不酸地说,“你们去吧,烟熏火燎的,我吃串不习惯,我就不去了。”

郑风华瞧了她一眼,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所以那么帮她,是从内心里很怜悯这位初恋的姑娘至今守贞不嫁。

凉风裹着月光,使月光似乎失去了几分明亮,大概是因为酷寒刚刚离去,人们才感到凉风与月光相糅的夜晚这么温柔。

自从有了这个烤串店,学院家属区与教学区接壤的地方就格外热闹起来。店主在路旁安放上了简易的木板桌,拉上了电灯。店主住宅房山头靠道边的那间仓房变成了烧烤房,门口堆放着瓶装的和易拉罐式的啤酒。从学生宿舍、教学楼那边通往这边的路上人来人往,一张张小桌上坐着的喝啤酒吃串的人多半是学生,而且以七七级的大龄学生为多,穿白大褂的几名服务员不断小跑在木板桌和烤房之间,不时高喊“羊肉串二十个,啤酒两瓶,烤馒头两串”……

小小烧烤店打破了建校十多年来的寂静。

郑风华领着郝倩丽、齐名娅来到这里,见一位退休老干部给刘吉祥带路也来到了这里,指指烤房和吃喝的一张张小木板桌说:“刘书记,你看看,这不成自由市场了吗?哪还有个大学的样子呀?”

刘吉祥说:“自由市场怎么样?我去美国加州考察过,这个州中间是一所大学,周边是工厂、农场、学校,院子里也有汉堡包呀、加州牛肉面呀、超市呀,那里起名叫加州大学城。”

那位老干部反问:“刘书记,你说什么?美国?我们这是中国,是社会主义的中国……”

郑风华半停脚步,觉得“大学城”这词儿很新鲜,想过去插几句,被郝倩丽一把拽走了,便侧回一下头,只听刘书记说:“我的老兄呀,你好好看看十一届三中全会那些文件,不要光看表面文字,里边能悟出很多深层次的东西来……”

郑风华找了一个看样子快吃完的偏桌,刚一站那儿,两名吃串的女生见是郑风华,说了声“郑主席,你们请坐”!然后各拿着没吃的两个羊肉串走了。郑风华直说不好意思,两名女同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刚坐下,王燕风风火火地赶来寒暄几句,一口一个嫂子,口口声声说要做东请客。郑风华又向王燕介绍了齐名娅,眼前的嗑儿没唠几句,烤串、啤酒一上来,郑风华就直切话题,让郝倩丽说说王燕帮忙后的情况。郝倩丽一开口竟有些紧张,变得口吃起来,还咳嗽了两声。齐名娅怕话说不透,更怕话里不把自己的事情搁进去,或者搁得很浅,再说还费劲了,便抢先介绍了情况。郑风华又插言几句。王燕说:“你们说的问题我能想象出来,其实,我从来没主动揽过这样的事情。我也知道,让我爸爸知道会挨批评的,甚至会以我为例向全家人发令。我想帮你们,除了一种侥幸心理之外,主要是很崇拜郑风华,为他做点啥感到很快活。放心吧,我爸爸那边惹不下大祸的,我毕竟是她的女儿嘛。再说,一旦他火了,我还有妈妈那面挡风的墙……”

她说话时口气、神情变得天真、真挚,语调很乖巧,大家都笑了。

“王燕同学,”郑风华拿起一个大串说,“吃串,这串烤得确实不错,真香!”

“王燕同学,”齐名娅觉得到火候了,在他们插话期间,琢磨了又琢磨,终于开了口,“我们一家人通过我妹夫认识你,就等于是全家遇到了贵人。你看,我和小姑子调转的事情就得求您和……”

“我明白了,”王燕见吃串的人陆续离开,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就寝时间,接着齐名娅的话很干脆地说,“郑风华同学,你放心,我爸爸对你印象很好,如果我办不成功,找个适当的由头,让我爸爸说话。”

“谢谢!”郑风华伸出手紧握住王燕的手,“我孤陋寡闻,自从见到你爸爸,才改变了对高级领导干部的看法。”

郝倩丽、齐名娅在一旁瞧着,一直很激动,尤其是郝倩丽,一句话也没说,想的却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