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
“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
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 “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
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
“啊!你在那儿哪,荣子!”
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
“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
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
“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
“嗯!”
“眼睛有些红呢。”
“是么?”
“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分手?”
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 “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
“我想你更没问题。”
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
“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
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 “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等着你哪!”
“是”
“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提前一点带她去。”
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
“我等着你哪,快来。”
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
荣子抓住车窗: “照片带着哪?”
“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
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
“加油开!”
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
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 “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
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
“到了东京之后,立刻放一只。从东京站放一只,到叔叔家再放一只!”
政雄从现在起就高兴地等待他的信鸽回来。
鸥群浮在海面上。仿佛波浪上遍开白色的花。也像怒绽的棉花。汽车傍海而行,近岸处的海鸥就像白色花瓣飘摇直上,那翅膀在旭日之下闪闪发光。大型长途汽车的车顶,在拐过海角的道路时,光辉耀眼。
大慨是眼里潴留了眼泪的关系吧,荣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冷不了地跑了出去。
政雄吃了一惊。他想,荣子如果这样边哭边跑,看起来似乎要掉进海里,所以撒脚就追了下去。
“怎么啦?”
政雄从后边抓住荣子的肩膀,荣子把他甩开,又跑了下去。
政雄立刻赶上了她。他说: “真浑!也真窝囊!”
政雄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憎恶。他说: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东京了么?”
政雄的意思是说,你也去了东京,不就见到千枝子了么?两人都是满怀希望之光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悲伤的?女孩子就是窝囊!
但是荣子的眼泪擦也擦不完。
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好说: “我骗了千枝子,骗了她呀!”
荣子大声地这么说。她那认真的腔调,使政雄大为吃惊: “骗了她?骗了她什么?”
“我撒谎了。我呀,去不了东京。说考师范,纯粹是谎话。”
政雄百思不解地: “可是你那么温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呀!”
“温习,确实温习啦!”
说到这里,荣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已经到了非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可的时候了。她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骗千枝子。也没骗,是隐瞒。没法挑明。可是,早就说好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所以两人要拼命温习功课,我突然说自己不去东京了,这话没法说。”
“为什么?”
“千核子会因此悲观哪,会泄气呀,她会可怜我,因此沉不下心来温习功课了。
一个人温习功课会觉得没意思。
“嗯!”
政雄感动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理解荣子为朋友着想的心,以及她悲伤的内心活动。
“我母亲也这么说,入学考试结束之前绝对不能说。不然就会让千枝子分心,妨碍她温习功课,那可就不好了。”
“嗯!”
政雄更加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荣子的脸。
荣子不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是湿的,但那双黑眼睛就像春天的海映着阳光一般明澈。
“我不是骗了千枝子,只是隐瞒,是错了吧?”
“哪里算错呢!”
政雄坚定地说下去: “这事我姐姐一点也不知道?”
“对!”
“我姐真够浑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为了我姐,操这么大的心,忍受着悲伤的折磨,可是我姐姐自己却自我感觉良好!”
“不是这样。是我不该隐瞒这事。”
荣子如此安慰政雄,政雄也为荣子这么理解自己的心情而高兴。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沉湎于养信鸽、养伯劳,不该甘当不务正事的孩子,应该做一个前途有望的人。
“我立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这件事。用信鸽快,可是我的鸽子只能飞单程。
能够从东京飞到我家,却不能从我家飞东京。如果写信,什么时候能到呢?”
政雄这么一说,荣子却着了急: “不行啊,政雄。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什么也别说。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所以不能让千枝子分一点心!”
“也许是这样,可是那也太对不住你啦。”
“谈不到对不住!”
荣子说着就搂住政雄的肩。尽管政雄比自己小两岁,但个头儿却和荣子一般高。
所以荣子此刻觉得政雄十分可爱,把他看作弟弟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去东京啦?”
“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没办法。”
“情况不允许,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情况呗。跟你政雄说你也不懂。”
“懂。情况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情况我全包啦!”
“就凭你政雄?”
荣子吃了一惊。
“不行,不管你政雄多么摆威风。”
“没什么‘不行’的。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嘛!”
“我不愿意。这事还要跟你父亲说,我可不愿意。”
“荣子虽然板起面孔又摇头,但是政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再见!”
道了一声再见他就跑了。
政雄的身影消失在梅林的花荫之中了。从旁边的石崖上飘来瑞香花的香气。
荣子经过政雄一番劝解,心胸开朗了,她回到海滨的家时,正赶上她母亲在院子晾晒竹荚鱼的鱼干。
“妈!”
“啊,回来啦。”
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当她看到荣子比她想的还有精神,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说: “没能够和千枝子一起去,我们都觉得怪可怜的,可是你也不必因此就泄气。
你爹一定想尽办法,也许能让你晚几天去东京。”
“没关系,妈!”
“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一起用过功的呀!”
“不论入学考试多么难,千枝子一定能考得上。”
“你没有报考什么也用功温习功课了,一定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嗯”
荣子点点头。她说: “政雄同情我,说是和他爹商量去。还说他全包了,真有意思。”
“你跟政雄说啦?”
她母亲问了一句之后就思索起来,然后说:说不定政雄的父亲提出来,要借给你学费,但是,为这件事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对,如果不能上师范,我就去东京工作。”
荣子表明了她那值得称道的决心。
“你用不着操心,妈一定想办法。”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下决心满足荣子的愿望。
荣子的你父亲有两艘和出色的汽船不相上下的渔船,在海上打渔。一月月底他上了船,前往远海的时候,遭遇了没有想到暴风雨,好不容易开到近海一个海岛的海港避难,也好不容易保住了船员们的命,但是两艘船毁坏到毫无利用价值的程度了。船必须修理,对于雇的渔夫们,必须付给养家费,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还必须体渔,三项加在一起,那损失实在太大了。
因此,荣子的学费就拿不出了。和千枝子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用功温习功课的荣子,未免太可怜了。家里的损失还必须补上,她父亲想,只好把现存在本港的干鱼、海藻类统统一干二净地销出去,为此去了东京。但是很难推销。因此,也就很难把荣子送进师范了。
千枝子带去的五只信鸽,越过遥远的大海和高山,相继带着好消息平平安安地回到故乡海港。
第一只信鸽带来的信是说平安抵达叔叔家里了。
第二只鸽子带来的信,说的是去看了那所报考的学校。讲了从家里出发到达学校的时间,半路上换乘什么电车,考场的情况,等等。信上说,如果不预先调查清楚,到了考试那天,说不定走错了路,或者沉不下心来,弄得着急心烦。千枝子去的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学校门口碰上的好像是高年级学生。信上说乡村出身的千枝子站在路旁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校门前的光景。但是,即使这封短信里,也充分地表达了千枝干的憧憬和希望。此刻的千枝子好像还没闲暇逛东京,每天只是温课。
第三只信鸽带来的信,是入学考试那天,她先把信鸽交给陪她去考场的母亲拿着,考试一完,立刻放飞。当然,那信上写的就是那天的考题。
政雄的鸽子棚有落脚台,台上装铃,鸽子一到,又先站在台板上,这时铃就响了,政雄立刻去屋顶,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给鸽子饵料和水,和往常一样,跑到荣子家里。
“啊,考题!”
荣子从铝制小筒里取出通信纸,连忙打开: “是算术题:姐妹三人年龄之和为56,次女与三女年龄之和为33,相差为6。姐妹各几岁?啊,容易的很!”
她立刻拿出笔记本,仿佛自己身在考场一般,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
“连我都能答得出,千枝子一定是满分!”
然后她把地理、历史、物理的问题也一一作出解答。
“唧,唧,唧……”
政雄养的伯劳叫得吵人,荣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明白了此处并非考场,想到了自己没能参加入学考试,心情很凄凉。
伯劳从政雄后面飞来。它已经驯养得很熟了。
和千枝子一起用功的时候,政雄养的这个伯劳就叫,荣子想到这些,自然难免凄惶,但是想到千枝子考得一定很好,就把自己不如意的事忘了而是十分高兴。
第四封信是通知考上了的可喜可贺的消息。
第五只信鸽翅膀带来的消息是,千枝子一定回来参加故乡渔港的高级小学的毕业典礼。
海滨暖和,花开得早。
盛开的樱花凋谢了,落英缤纷,落在千枝子她们这群毕业生的肩上。
千枝子被投考的女学校录取是喜事,故乡小学举行毕业典礼也是喜事。但是,这些喜事和荣子无法联在一起,所以也就大打折扣,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荣子不能报考师范,但是却隐瞒不说,鼓励千枝子还不算,而且还陪她温习功课,这件事从政雄那里听说的时候,千枝子多么吃惊是可想而知的。
“呶,爸爸,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去东京。对不起荣子。你让荣子进师范吧!”
她这样央求父亲。她父亲颇感为难地: “嗯,政雄也这么说。和荣子母亲商量过啦,她说,难得一番好意,但是帮助学费什么的,碍难接受,因为不能让荣子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我去找荣子,硬劝她接受,行么?”
“行啊!”
但是,千枝子没有见到荣子。荣子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
向荣子母亲一打听才知道,荣子去了东京。
“啊,去参加入学考试?”
千枝子惊喜地这么问。
“不!”
她母亲只是摇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荣子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她一定写信告诉你!”
“是么?那么说,荣子准是把给我的信寄到我叔叔家啦。”
“对!”
因为她母亲点过头,所以千枝子就为此而高高兴兴地回了东京,但是,荣子没有任何音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在东京,却连个住处也不告诉一声!”
千枝子为这件事恨荣子,但是她只是个女中的一年级学生,又是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想找荣子,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循。
过了四月,一进五月就在新的女学校结识了新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高年级的同学带她去了百货店。一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服务员坐在窗前,她立刻认出: “啊,荣子!”
千枝子用足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的高嗓门喊了一声,就跑上前去。
荣子穿一件白罩衫,后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她在这里当服务员,白罩衫就是制服。荣子第一次看见身穿女校制服的千枝子。
“很想念你呀,总想见你一面。真对不起你,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陪我那么坚持温习功课……考上女校,完全托你的福呢。”
“嗯,这几招考,我考上了,也多亏和你千枝子在一起温习功课啦!”
“我父亲说了,如果见到荣子,就劝她报考师范好啦!”
“不必啦,在这儿干活我还是照旧学习下去呢。”
“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家,行么?”
“活儿还没完哪!”
“我等着你。我先给我叔叔家挂个电话,就说带个朋友回去,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
千枝子用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和叔叔家一联系,却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
原来,荣子的父亲用修好的渔船出海,结果是海产大丰收。这样,从明年起荣子也能上师范了。
还有,荣子父亲借了政雄的信鸽,带它上海出海。尽快地用信鸽向渔港报告收获情况,便于出售海产。这样,渔船回港之前就能和海产市场订下合同。
千枝子的婶母在电话里说,这信是千枝子母亲写来的。
荣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 “还是上师范,虽然晚了一年,可是在这儿干活,肯定也是一种学习呢。”
她愉快地这么说。千枝子突然想起来似地: “偏巧政雄的信鸽飞到我叔叔家来了。这就是说能够往返通信了。我们俩立刻写信放它飞回去,政雄一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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