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谁是祭品呢?这是不言自明的。他们的亡魂至今仍在切尔诺贝利徘徊、呼号。如果换一种说法便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想想看,连遥控机器人清理核污染时都受不了强辐射(电子线路遭损毁),而他们在官僚特权集团“遥控”下,必须以血肉之躯与死神面对面打交道。他们死时究竟吸收了多少能量的核辐射,似乎无法测定也无人问津,但一年后这些死难者遗骸被重新装入特制的铅棺材,以免成为新的放射源,就足以证明一切了。主祭者当然是庞大的官僚特权集团,他们会颂扬并铭刻死难者的“英雄业绩”,但他们以及他们的亲族是不会充当祭品的。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乌克兰第一书记雪比斯基,他在庆典后不久就自杀身亡了。他忠实地执行了最高当局的命令,并身体力行地带着孙子和家人一起参加游行。当然,第一个听懂历史嘲笑的,也是雪比斯基,而不可能是高呼口号的群众。二十五年后他那巨大的绝望仍像核子云层一样笼罩着我。我想,他是被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人性和良知击垮的。当然还有恐怖的幻象,连篇噩梦,以及对自己所寄身的庞然大物的不祥预感。
二十五年后,我们仍然无法知道这次核事故死难者的准确数字——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在莫斯科第六医院(当时唯一可治核辐射的医院)和其他不知名的医院悲惨死去,然而苏联当局却禁止医生在死亡证明上提及“辐射”死亡。他们要抹掉任何一点“非正常死亡”痕迹,以便掩埋真相,让后人查无实据。既然你们已经死了,就不能再往“社会主义苏联”脸上抹黑了。
我本想把她们的名字一一说出/无奈名单已被夺去,无从得悉/我为她们织就一块宽大的裹尸布/用偷偷听到的她们的只言片语/我随时随地都把她们回忆/哪怕新的灾难临头也不会忘记/即使我历尽磨难的嘴被堵住/亿万人民也会用我的呼喊抗议阿赫玛托娃:《钉十字架》
当然,官方有一个统计,二十年间共有四千多人死亡。而绿色和平组织研究发现,死亡人数在九万人以上,受害者达九百多万人,随时可能命赴黄泉。官方与民间的统计结果相距悬殊。如此看来,切尔诺贝利成了一个双面镜:正面映照的是光明、安全、辉煌,背面显现的是骷髅、残肢、亡魂的凄号。切尔诺贝利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如今那儿的茅草长得比房子还高,灰蒙蒙的办公楼布满城堡般的裂纹,空荡荡的剧院偶有野狼或野狐光顾,保持原样的车间仿佛史前遗迹——篮球架的网兜里仍吊着一个篮球,一棵树毫不客气地侵入布满桌椅的教室;至于那辆期待着开往远方的列车仍无休止地晚点下去,高矗的黄斑斑的塔吊和分辨不出颜色的旗帜(应该是唯一仍在飘扬的苏联红旗),巨型游乐摩天轮像寓言一样悬停在空中;只有成堆的外星人般的防毒面具、锈成废铁的庞大车阵和白色直升机,仍在叙说着那场一劫难平的悲剧。据专家估计,完全消除这场浩劫对环境的影响至少需要八百年,而持续的核辐射将持续十万年。以我的感觉,在整个切尔诺贝利的图片中,电流般击穿我的是从废墟中偶现的布娃娃的头颅和断肢,她们一直保持着半生半死的姿势,仿佛是上帝专门派来为死去的孩子们显灵的见证。问题是,至今仍有受辐射而畸形的胎儿在不断出生……
还是回到爆炸发生的那个凌晨时分。普里皮亚季小镇居民被巨响惊醒,他们纷纷聚集在城镇的铁路桥下,观看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天空呈现出橘色、玫瑰红、钢蓝、钴绿等霓虹灯般的色彩,异常美丽。他们不知道反应堆重达一千二百吨的钢顶被掀开,八吨放射性的铀和石墨瞬间抛向夜空,相当于两百颗广岛原子弹。但事后不久,很多目击者都死了。这也许是有史以来世界上代价最昂贵的观看了。他们想不到最可怕的噩梦,竟然是从最绚烂的彩虹开始的。
我承认我是吃了不少“讹兽”肉的。当然,你可以说那“讹兽”是神话传说,距今天太过遥远。然而,最近有关切尔诺贝利食人巨鼠的事儿在网上疯传,点击后令我毛骨悚然——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支九人科学考察小组进入切尔诺贝利,在探测取样时,蓦地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只见一头海狸鼠般大小的动物突然蹿出来:那是一只长约五十厘米的变形的大老鼠!暗灰色的毛皮,牙齿像鲨鱼一样锐利且长,尖足有两公分长,爪子像变形的铁钩子,没有尾巴,眼睛像两颗红宝石发出幽光。据称,它们是长期遭受强辐射后发生基因变异而生成的。不幸的是,科学考察小组接连遭到一群变形巨鼠的袭击,仅一人生还……无独有偶,我在网上看到地图上标示的核污染扩散区域,竟也状似一只巨鼠——硕大的鼠首位于白俄罗斯、乌克兰、俄罗斯三国交界处,鼠腹以核电站为脐眼,基辅位于它的下方;连接它的颈部细如蛇形,鼠尾则翘向波兰方向……后来我也看到有关于食人巨兔的说法。不过,这样一来,便与人面兔身的“讹兽”扯上关系了:二者不仅相像,简直有点血缘了。我在想,现代社会是否仍存在产生寓言和神话的土壤?变异的巨鼠或巨兔带给我的恐怖,何以远超切尔诺贝利和福岛核泄漏所产生的恐怖?
“当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尽管切尔诺贝利一直有人在那儿轮换着守护,但唯一始终没撤离的是“列宁”。事故发生时他没有撤离,五年后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他依然没有撤离。他永远被留在了既是故乡也是异乡的那儿。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我一直不知道该核电站是以“列宁”命名的。为什么这个正式名称要被有意省略或淹没掉?难道这个专有名词也与核事故一起发生了“爆裂”?二十五年后,我看到一张列宁半身铜像立于电站正门的图片:在一片枯黄的茅草和杂树中间,“列宁”久经烈焰和辐射的双重炙烤,他的整个脸部黯淡得呈灰白色,眉头紧锁并积满尘埃,底座和其上镌刻的字迹几乎完全锈蚀了。令人惊讶的是,左边两角植有两棵光秃秃的水杉,其下端的树皮均剥落了;与之对称的右边却根本无树,只有一棵杂树长在铁栏外面。也许有人以为那不过是一尊铜像,一个象征,但任何一个事件、一场革命乃至一个时代,如果忽略了它独有的象征,将失却探寻它的秘密、内涵和影响力的切入点。从十月革命到苏联解体,直言之,就是从列宁到“列宁”的过程,或者从冬宫到切尔诺贝利的过程。
问题在于,“列宁”不能撤离。对前苏联当局而言,如果“最科学”、“最高效”、“最安全”可以给列宁增光添彩的话,那么酿成如此灾祸岂不是对列宁的亵渎和讽刺?至于构成对自身命运的不祥之兆则更让他们心怀忌惮。
因此,永远封闭在切尔诺贝利对他们更有利。五年后这个问题演变成:“列宁”不必撤离——当苏共解散、苏联解体,列宁的遗存在各地遭到拆毁,远不如让他留在高辐射的切尔诺贝利。可以推想几百年后,唯一可以找到“列宁”的,也必定是在这里——爱恨交织的切尔诺贝利,而不是冬宫或红场。
在寒冷的冬夜,以无情着称的“列宁”,想必流泪了。是的,他该流泪了。
他的继任者斯大林采取更严酷的政策,将专政利器打磨得更阴暗,仅三十年代初乌克兰就饿死了七百万人!这当然包括切尔诺贝利人民。二十五年后我335猜想,“列宁”不愿撤离,因为有些问题他仍想不明白,但有一个问题必定想明白了:不管什么体制、什么政党的政府,只要漠视人民,漠视人的生命,漠视人类赖以为生的生命,都与杀手、犯罪无异,最终将被觉醒了的国民所抛弃,“过程跟煮红茶没两样,就像在红场摆个茶壶一样”。
(《随笔》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