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拥有故乡情结的人不管走出多远,心里都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故乡情结,即使他故乡的土地贫瘠而荒凉,他也在深深地爱着他的贫穷的故乡。
散文家张中行的故乡早已经没有了亲人,为此,他曾黯然神伤。在很多宁静的黄昏,他站在京城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眺望着东南方向,他眺望的方向就是他故乡的方向,他多想回归故乡呀!他多想睡一睡故乡的土炕,喝一碗浓稠的小米粥呀!然而故乡已经没有一双熟悉的目光,更没有承载他瘦弱身体的暖烘烘的土炕。
是因为姐姐红舒写《杨沫初恋》去找了张中行老先生,张老先生才真正找到了故乡。1986年至1996年,张老先生曾无数次到我家做客,张老先生一到我家就要住土炕,喝妈妈熬的小米粥,吃陈年老咸菜。午后或黄昏,张老先生还要和爸爸坐在小院的丝瓜架下喝茶,聊北京的胡同和经年的往事。
因爸爸早年是在北京读书和生活,四十年代曾受聘于潞河中学,是着名作家刘绍棠的老师。老哥俩儿一聊起早年北京的琉璃厂和天桥,情绪就变得很亢奋,似乎那些尘埋的往事就发生在昨天。
麦季过后,张老先生还让我陪他到村西的大堤,听紫荆丛子里边的蝈蝈叫,看西天边的云卷云舒。对于故乡,张老先生有他独到的见解,他说:“对于所有离开故乡的远行者,故乡就是一铺暖烘烘的火炕,就是一缕袅袅升腾的炊烟。什么时候你走累了走乏了,生命就要接近黄昏时,故乡这铺暖烘烘的土炕就是你最后的归宿。”张老先生虽然是一位国学大师,但他的那种传统文人的关于故乡的感觉,亦和其他的文人没有多少区别。
乡村的感觉无疑是温暖的,我真不知道对于一个没有故乡情结的漂泊者,他的寂寞和痛苦抑或是悲伤该用什么样的方法释放。着名散文家周晓枫女士没有对乡村的那种个体实验的感觉,她对乡村所有的认知都是通过阅读得到的,阅读也可让一些善于思索的写作者对乡村有深刻的感悟,但如果你没有身体力行地在一些宁静的黄昏到乡间小路上去聆听牛铃摇落夕阳,去被溶溶的月光沐浴的打谷场上感受天籁般的优美意境,去用超极限的无奈面对每一个渐渐向你走来的苍白和沉重的日子,你就无法去诠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乡村,因为你心目中的乡村形象是相对具体的,而你却忽视了乡村太多用想象无法完成的细节。对乡村的感觉是纠结的,它诗意而沉重。我在孙村生活的那些年代里,曾无数次遭遇乡亲们那种绝望和无奈的眼神,当年孙村备受村人尊重的乡村哲学家孙万山老人曾感慨地说,争啥?咱老百姓也就是大地上的一株草,遇到风调雨顺咱就长得茂盛一些。一边说着孙万山老人还会发一声无奈的叹息。
真正意义上的乡村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走远,就像牧歌要从草原上消失一样,我们很难再看到一处用玉米秸秆围起来的农家小院,玉米秸秆上爬满了绿色的豆角秧和牵牛花。粉红色的牵牛花是喇叭状,牵牛花娇艳的喇叭筒里注满了晶莹的露珠,而一位梳着麻花辫子的少妇正站在绿篱笆的一株杨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和一位年老的女人说话。
全球商品化首先是对中国传统文人所守望的那种乡村情结的严峻挑战,今天我们很难再找到一处不被商品所占领和浸润的土地了,那些自然天成的美丽景观,本来曾经美丽得让人心灵战栗,现在却让庸俗的当代人贴满了不堪入目的补丁。他们将绿色的植被砍掉,在以前生长翠竹,生长合欢树的地方盖起了庙宇,庙宇的香案前跪拜着一些虔诚的宗教信仰者,当然也跪拜着一些贪官和恶徒,他们因贪婪因罪恶而变得十分宿命,他们以为只要向佛进行忏悔,他们就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利用贪婪和罪恶所获得的果实,这些庙宇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让乡村大地变得躁动不安和深深地疼痛。
每一个有乡村生活史的人都有一方依托灵魂的温情热土,抑或还会有一条乃至多条汩汩流淌的美丽河流,这方热土和河流是他们牢牢守望的精神家园,他们的心理路程或多或少都会受这方热土和睿智的河流所影响和浸淫,有很多杰出的作家一生都在写身边的这片热土和河流,如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和中国作家陈忠实以及孙犁,他们所歌颂和描写过的土地和河流因他们而变得千古流芳。
我曾走过中国太多被掌握宣传话语权的旅游公司说成最富有魅力的所谓原生态乡村,它们被宣传得神秘和富有诱惑性,但当你走进它时你就会发现,这些所谓原汁原味的乡村村民,他们的商品意识其实比我们很多来自京城的知识人士的商品意识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我们在安徽的农村,当地村民竟然将雪里红当做梅菜来卖,把葫芦条当做干竹笋售出。
大美的绝色自然风景只要和商品联系在一起,就会失去它灵性的大美重量,很多走过太多所谓原始乡村的人,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与其去那里看一些早已失去本真的村庄去上当受骗,还不如约三五名好友在你生活的地方找一片水草茂盛的去处喝啤酒吃香肠,谈尼采,谈梭罗,谈生命的起源和世界末日。
乡村风景是无法复制的,真正意义上的乡村是无法复制的,就像一个人的面庞曾被克隆,但你可以克隆他的思想和感情吗?
今天我们的城市被克隆了,一个城市的模样就是千万个城市的模样,而属于这个城市的个性化的内在文化和精神,我们却无法找到。
一位诗人曾经说过:“我去了中国的一些城市,就等于去了中国的一千个城市,这些城市的高楼让我仰视,但不能让我仰视的是这些城市都共用了一个造型。”这些造型却显得平庸和缺乏深刻的人文内涵。
我们的城市被克隆了,我们乡村也在被克隆,那么我们生活中不被克隆的还有什么?
一个文化团体曾经搞了一个征文大赛,大赛的主题是寻找中国最优美的乡村,一位文友建议我写,我嘲笑地说中国哪里还有最优美的乡村呀!最优美的乡村在远逝的岁月深处,在泛黄的黑白照片里,在我们懵懂的童年记忆里。
让我们苦苦守望的乡村真的在渐渐消失,那些用来饮水的老砖井,那些把女人的容颜都纺老了的木制纺车,那些结构简单的黑白露天电影,那些残破的土墙头,那些银白色的月光下我们所大声歌唱过的美好的歌谣……乡村的一切都在消失,乡村人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为准城市化,而失去乡村依托的漂泊者还能找到自己的根脉吗?
我曾在去年麦收后的一个宁静的黄昏,从孙村村西走到村东,我想看一眼儿时用来藏猫猫的麦秸垛,可我的寻找是徒劳的,我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一个麦秸垛。村人告诉我说,麦秸在收完麦子以后就被烧掉了,况且即使不烧掉又有什么用呢?村里所有人家烧饭都用煤气炉了,用电饭煲了。
他们这样对我说时似乎在面对一个外星人。我没有责怪他们对我的这种看法,但我却生发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儿时因为想让自己家的灶膛火焰熊熊,我曾背着硕大草筐在刚刚收割后的麦田里艰难行走,我想在生产队的麦田里拾到一些收割后遗落下的麦秸,然而我的寻找和收获是甚微的。我几乎将一百多亩麦田都走过了一遍,可我硕大的草筐里只有少量麦秸,因为像我一样到麦田里寻找麦秸的人很多,他们寻找的结果似乎都不乐观。
七十年代的乡村麦秸是主要的燃烧原料。它们让乡村上空的炊烟袅袅,哪一家的烟筒里不再有炊烟袅袅,哪一家的燃料或者是口粮就出了问题,这时那一家的男主人抑或是女主人就会牺牲自己的尊严,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去找生产队长。
我们村当年最美的少妇刘淑芹家里就曾断了柴火,为了重新让自己家里的灶膛火焰熊熊,刘淑芹在队长的女人回娘家的晚上,为好色的队长解开了自己紧紧扎着的腰带。刘淑芹因为和队长好,当年占了队里很多便宜,在生产队解散以后,当年的队长现在已经不是队长了,他仍想找刘淑芹干那事儿,这时的刘淑芹已经拥有了两年也烧不完的硕大的麦秸垛和两年也吃不完的小麦,队长因为刘淑芹的薄情寡义,竟然在炎热的夜里将刘淑芹家的麦秸垛给点着了,因为纵火罪队长被判了一年徒刑,队长被释放后因为生存无计,便喝了农药结束了自己卑微的生命。
真正地理意义上的乡村不是诗亦不是童话,真实的乡村充满了生命的沉重与生存的苦难,正因为这样的乡村,才鲜活和使人充满深深的眷恋,因为它让我们懂得了追求幸福需要付出生存代价。
我的太多苦难来自于乡村,然而苦难却让我在生活中获得太多的悲悯,我知道我的悲悯什么也无法改变,它只能让我更加孤独和无奈。但我还是深深地热爱着那个曾经给了我苦难的孙村,因为在那片土地上,埋葬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曾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苦难。然而苦难并没有压倒他们,是无情的岁月带走了他们,无情的岁月也要带走我还有孙村所有的人。
有朋友从法国的普罗旺斯回来,他说原来以为法国有多好呢!这回看了普罗旺斯才觉得咱们的生活一点也不比他们差,他们住的都是些什么破房子呀,一进屋黑咕隆咚,也他妈太原生态了!我说你说对了,普罗旺斯人追求的就是一种原生态生活,他们和自然共生共存,他们没有大喜或大悲,他们宁静而散淡地生存着,他们的生存不是盲目的,他们是要给这个浮躁而又忙乱的世界树立一种最优秀的生活模式。他们告诉我们生存其实不需要拥有太多的金钱,他们还告诉我们生存其实不需要把地球弄得这样乱七八糟,为了我们头顶上能有一片不被污染的天空,为了大地绿草如茵,为了大自然能和我们和谐相处,他们让每一株绿草每一片落叶都能找到生存的尊严。普罗旺斯人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拥有最伟大的贡献,可我们今天的人们已经将地球搞得千疮百孔了,我们此时才想起了普罗旺斯。
文明不是对地球资源掠夺和资源浪费,文明是一种最俭朴的生活态度。
文明正在被一些国家和地区的乡村苦苦地守望着,我们也有很多乡村是文明的,他们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和动物和谐相处,然而我们的乡村正在渐渐消失,可我最宝贵的财富是关于乡村的,乡村给我留下了永远鲜活的记忆……(《散文百家》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