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路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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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横祸飞来

天诏五年三月二十三日,斜斜的夕阳映照在京城宽阔的道路上,两匹马儿向前纵跃,八只蹄子踏过京城街道,激得道上阵阵尘土飞扬。

那前马一人二十出头,生得剑眉星目,发束银冠,衣着黄衫,腰悬长剑,好生潇洒,一看便知是个贵公子。后头紧跟着一骑,那人年过而立,神色禀然,体型瘦弱,腰挎弯刀,想来定是护卫一角。

由远而近,两骑直朝一处府邸奔来,看这府邸富丽堂皇,排场不俗,必是当朝重臣权贵居所。如若定睛仔细一瞧,会发现门匾上题着“兵部尚书府”五字。

只是与那华贵身份不符的是,今日这堂堂尚书府门前却啼声一片,众多百姓衣衫褴褛,齐齐跪地,直似追悼一般。

二骑奔至府前,马上两人见得这等情形,不禁眉头紧蹙,口中低喃道:“可不是,这真了不得!”说着一前一后跨足下马,匆匆奔上台阶,不住拍门道:“管家,开门啊!开门!”

门吱嘎的一声,开了一条小缝,缝中探出一张爬满皱纹的老脸,那老脸小心翼翼地忙扫了一圈,跟着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见这两人,那老脸先是一愣,跟着擦了擦眼睛,双眼顿时一亮,然后像反应过来一般,哎哟一声,激动道:“宁恒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见着管家这等神情,那宁恒少爷自也兴奋,当下推搡一把对方肩头,浅笑道:“李伯,一切还好么?”

那管家将身子让到一旁,低声道:“少爷请,进屋说话!”

说着已领着两人行入大院,那宁恒少爷一面走着,一面东张西望。

管家满目慈祥,温言道:“离家这多时日,少爷是想家了吧?”

宁恒望了半响,方才转过头,却没答话,而是问道:“老李,我爹呢?外头情况多久了?”

管家毕恭毕敬,肃然道:“老爷在书房等着!就等您回来商议呢!”说完目光忽然暗淡下来,沉声道:“外头民闹已有三日时光了,这些乡民从各地赶来,一日多过一日,都来求情的。”

说着他摇头晃脑一阵,唉的叹了一声,感叹道:“早知如此,不如好好种地,没事跟着造什么反!”

闻得此言,宁恒并不搭腔,只是低声安慰道:“李伯不愁,这事儿不恼人,待我与爹爹商议个法子来。”说着微微一笑,抬脚迈步,朝书房走去。

“对了,”公子像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忽而收住了脚步,接着转头看向刚刚一同入府的那精瘦男子,吩咐道:“铁五,你去外头安抚安抚,就说,嗯……死罪尚未定论,劝他们散去吧。”说完拍了拍铁五肩头,便头也不回的朝书房走去。

一路行至书房门前,只见房门未合,老爷一向不爱被扰,这可不是尚书老爷行事风格。定当是有什么恼人事儿,这才连门也忘了关。宁恒轻步走到门边,轻轻的敲了敲房门。

“爹,孩儿回来了。”

“恒儿回来了?进来!”

踏入书房,面前扑来阵阵书香墨味,眼前赫然出现一张红木文案,案首端坐着一名老者。那老者模样清癯消瘦,手执狼毫笔,正垂头书写。

能这等怡然身坐尚书府书房,想当然,这人自是此间主人,当今兵部尚书宁垠了。

闻得入门声,宁垠抬首起来,跟着放下狼毫,面露微笑,温言道:“恒儿,回来就好,来,坐下说话。”

宁恒毕恭毕敬,缓缓行过了礼,方才在下端坐定。

宁垠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跟着收起了笑容,低叹了口气道:“儿啊,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闻得父亲询问,宁恒面色一禀,心头已知父亲所言何事,当即肃然道:“依孩儿所看,圣上此行裁决,实过于草率,贼寇皆为人子,并具血肉之躯,孰非无情草木。若能遣散归家,于国或于民,或于当今圣上,皆为大益。”

“嗯……”见得爱子分析理路清晰,所言有理有据,且谈吐自如,宁垠面露赞许,不住微微颔首。

忽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脸色一转,叹息道:“可今不如昔唉……当今圣上行事冷峻,执意借此试探臣心,若不遂意,恐怕还将大难临头。依你之见,该当何解?”

“儿以为不然,”宁恒摇了摇头,他顿了顿,接着又道:“当今圣上虽说手段铁腕,却也算得上明主,孰是孰非判断之下,我想,倒不至于大祸横飞。”

“可前国丈陆施,不就是因此惹得龙颜,才落得那个下场么?”

“陆大人生性耿直,凡事只进不退,丝毫不顾忌谁人颜面,这才龙颜大怒,落得……满门灭口。”宁恒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说到末句,却是有些顾忌。

跟着他双眼一咪,面露精光,缓缓地道:“我等还须略做周折,若既能放民归乡,又能使圣上下得了台,最好不过……”

话声未毕,宁父已然抚掌大笑,面上甚是自豪,口中得意道:“好!好哇!无愧我儿,无愧我儿啊!”

父亲如此宽心,宁恒不住眨了眨眼,跟着窃笑道:“爹爹果然早有计策了么?”

宁垠抚了抚下巴斑白相参的胡须,嗯的一声,跟着温言招手道:“来,过来,看看这个。”

宁恒心下狐疑,缓步行到案前,见父亲桌上放着一份奏折,瞧得宁父点了点头,他这才双手取过翻阅。

翻开来看,但见墨迹未干,上头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楷体,大多是“不负天恩,皇恩浩荡”之词。宁恒一目三行,前后扫了一遍,跟着定睛在此篇奏章最重要那部分上:“然,臣顾及两者,故惩戒诸贼发放原籍充军,一来诸贼留得残命,必念陛下洪恩,此后忠职恪守,卫戍疆域;二来闻得陛下仁德,天下逆贼必当心生敬意,来日招降不远矣,吹灰可破……”

读到此处,已知父亲早有定夺,当下笑意浓浓,轻合奏本,叹笑道:“我爹爹真当为民良臣,如此两者皆顾,陛下自是无法深究。”

宁恒这般推崇,宁父不住面色得意,他哈哈抚须,摇头晃脑道:“读书之志,仁义天下。我辈书生若能为天下太平尽己薄力,也是死得其所呀!”

说着他忽而收住了笑颜,面色肃穆起来,沉声道:“未免多生枝节,此事还当得先斩后奏,今夜便去办好!若成定局,想来陛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这夜大雨洗刷京城,尚书府前褪去了百姓,却迎来了滂沱大雨。在宁氏父子巧作之下,两万囚徒遣散返乡充军,免过了一场万人坑。

宁恒仰视着深夜的天际,蹙眉沉思道:“当今圣上精明勤政,也算不上昏君。只是手段过于刚硬,这才短短三年以来,复辟起义不断,这些乡民不过是无辜殃及的罢……”

想到反逆,宁恒不住愁思更浓。皇上如此铁腕,这回先斩后奏,定会惹得龙颜不悦,明日福祸何兮,还得听天由命。

不过盛怒之下,最多只会落得降级罢官?父亲如此之精诈,倒也不至于如陆国丈一般。

嗯……如若降职,官小事少,反觉不坏。想到此处,宁恒竞低笑了起来,只希望明日恰好帝王心头舒畅时,才翻到父亲那份奏折……

正思绪纷飞间,房外响起了阵阵嘈杂。好像下人斗殴一般,宁恒心下奇怪:“哪个下人如此胆大,竟选在尚书府斗殴?”

正起身来,想去瞧个明白。砰地一声突响,房门被踢开了,屋外渐强渐弱的杂声顿时清晰了起来。

那是……

那是……

——奔步声?打斗声?悲吼声?亦或是几样声响同时相参?

还不及深究,突然门外飞快的窜进一道灰影,来人身材瘦小,腰挎弯刀,正是护卫铁五。宁恒睁大了眼,不知发生何事,还不及发问,就被铁五一把拉起,直往外头奔去。

出得后院,眼见家丁奴婢来回乱跑,院中瓷碎杂物一片狼藉,宁恒脑中一片混沌。

出什么事了?莫非洪水袭来?或是劫匪闯入?

一路跑着,穿过来来往往乱跑乱撞的家丁奴婢,他看得呆了,也忘了发问,好似没了魂一般被拖着走。

直到奔至书房前,铁五这才放手,他侧立门边,躬身道:“老爷找您。”

宁恒迷茫的“啊?”一声,这才回过来神,“怎么了?这都怎么了?”说着满脸疑惑的朝声源望去,又回过头看向书房。

咦!迷惑间,只见书房后头开了一个方洞,那块石灰粉刷的白璧竟没见着。父亲正端坐书房案前,微笑朝自己招手道:“儿啊,过来。”

情形如此诡异,宁恒心下疑惑不断,他一面大跨步入书房,一面不住发问道:“爹,这是……怎么了?”。

宁垠微微惨笑,叹息道:“该来的终是来了……朝廷已经下令捉拿宁府上下老小,现下尚书府已被重兵团围住。”

说着望向爱子,低声道:“吾生于乱世,没甚夙愿,唯一希望的,就是宁氏香火不绝。这儿有个密道,你与铁五……”

话未言毕,宁恒骇异不已,不住惊吼道:“等等!等等!包围尚书府?这——怎么可能?!”

宁垠不答,只自顾自道:“儿啊,还记得那句话么?仁人不忘天下……”说着仰起头望向爱子。

自会言语以来,宁恒便会背诵,当下奇接道:“‘仁人不忘天下,正道不穷苍宇。’可有问题么?”

咚砰,咚砰,咚砰!宁垠尚未答话,房外却传来重重奔踏声,接着一个红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直直摔倒在地。

那红影瘦小老迈,全身浴血,四肢瑟瑟发抖,口中不住哀嚎道:“老爷,亲兵快挡不住了!您带着公子快走吧!”

“啊!李伯!”宁恒惊呼一声,面孔映入眼帘,那血人却是尚书府管家老李!

宁垠站起身来,轻步走到血人身前,跟着蹲地,缓缓将管家扶起。他怔怔出神,深叹一口气,忽而转头瞥向铁五,目光变得森严凌厉,跟着沉声道:“铁五,带公子一人走,去柳青镇找二舅爷!不许再回来!”

宁垠面色肃然,这几句语气沉沉,决意甚坚,说来不怒自威。

眼见老爷肃然禀立,少爷兀自发呆,铁五唉的一声,跟着一咬牙,拱手道:“老爷多保重,下属就算拼死,也必保住少爷!”说完便伸手要拉宁恒离开。

宁恒宽袖被扯,像才醒悟过来,忽然慌乱拂袖,猛的摆开铁五,慌道:“等等!”他急急望向父亲,满面恳切询问道:“爹,您……不一块走吗?”

宁垠苦笑一声,瞥目摇头道:“儿啊,府中上下六十来口人丁,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可是……”宁恒欲言又止。

“可是……”

可是这事好像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怪异,却又想不出怪在何处啊!

宁垠面无喜忧,语气甚淡,缓缓又道:“铁五,没听到我的话么?带少爷离开。”说完别过身去,昂首拔胸,拂了拂袖,径自踏出书房,朝前院走去。

外头杀声四起,人群开始往书房退来,管家不住颤抖,伏地痛哭,悲呼道:“走啊少爷,快走啊!”

铁五心下一横,紧咬牙关,当即拉着宁恒,两人一同奔入黑暗密道之中。人影消失处,上头缓缓地落下一道白墙。

举足挡车的尚书府亲兵终于被朝廷兵马无情的屠戮,过不了一会,这座大宅就将成为死宅,刚刚还兴荣的尚书府,转眼便将成为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