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孙二虎,杨简三人顺着后山又走了半个时辰,忽是听到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听!”英阳侧头倾听道:“哪儿这么热闹啊?”
“嗯,还真是——”杨简张望道:“应该是顶上吧。”
“是庙会么?”陆承宗看向英阳,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吧?”
“你看我干嘛?”英阳撇嘴道:“我哪儿知道?”
“今天是哪天你都不知道?”陆承宗怪叫道:“合着你成天就是混吃等死啊?”
“今天初九。”杨简看着山顶方向,道:“怎么这么热闹?咱看看去。”
三人好奇,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临近山顶,大小山道都汇作一处,抬眼望去上面像个平台边沿。听着喧哗声响愈来愈大,三人皆耐不住,三跑两跳,登上个巨大的石砌广场。
待看清场中景象,三人皆是呆了——
只见这石砖广场恢宏阔大,容几千人也不在话下。此时场中约有千余名男女老幼,这一堆、那一堆的分作十余处,不知在围观什么。加上其他摆摊贩货、游走叫卖的,嬉笑穿插、结伴相游的,简直如庙会一般!
再看近前——先入眼帘的,是十八名偏袒右肩的精壮武僧,弓腰昂首列成一排,各执木棒做指东打西状凝住身形。
他们身后,是十来名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子,个个托腮侧颈、搔首弄姿——或作折梅嗅香状、或作倚门望月状、或作凭栏远眺状、或作乍喜还羞状,或作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状,或作天阶凉夜、小扇扑萤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两排人对面是个画师模样的中年人,正在长案上奋笔疾挥。画师身后,则围着数十名男女乡民,头耳交接、指指点点……
*
杨简三人抖抖脑袋,陆承宗狠揉双眼、英阳猛掐大腿、杨简死咬舌尖——皆不能相信眼前所见。
“好像不是幻像……”陆承宗低声道:“看看去,你俩留点儿神。”
“知道。”英阳面色凝重,左右观察。
三人走到近前的圈子边,陆承宗向外围一老汉行礼道:“请问老先生,这、这是干嘛呢?……哎,老先生?”
那老汉挣着脖子、踮起脚尖正注视画师做画,根本没有反应。
陆承宗左右看看,探手扯他衣袖。
“啊?……”那老汉瞧得正起劲,衣袖被扯回头一看,不耐道:“干啥啊你?”
“老先生!老先生!”陆承宗赔笑道:“请问这是干嘛呢?”
那老汉拢起衣袖擦擦口涎,不屑道:“外乡人吧?”
“对对对,是是——”陆承宗作揖道:“我等初到贵地、不明风俗,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这都不知道?”老汉扫了陆承宗三人一眼,指道:“这是中室镇每年春夏之交的花魁大赛啊——评入前百名的女子,都会来中林寺广场与众武僧绘影留念!”
“花魁大赛?”英阳讶道。
“这你都不知道?”老汉上下打量英阳道:“亏你还是年轻人呢——难道外地没有这些大赛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英阳挠头道:“让您老见笑了。”
“哼哼,乡下人……”老汉傲然道:“你们就开开眼吧!这还只是在广场,然后还要去天王殿、大殿、禅堂、法堂、罗汉堂、观音殿、弥陀殿、寮房……等等去绘像呢!”
“啊?”杨简皱眉道:“这些女子都要进寺么?”
“那可不是?”老汉比划道:“每到一处,便与十八棍僧合影绘像,十处加起来绘成十美图,印制之后广为流传。”
“十美图……”杨简喃喃道。
“是啊!——”老汉合什道:“方丈大师说了,只有通过这些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手段,才能让佛法走入千家万户……”
“这……这是佛法?”杨简愕然。
“怎么不是?不是有棍僧么?”老汉鄙夷道:“行了,不与你们说了,我还赶紧看呢!”才回头,又转过脸来道:“哎对了——你们看这队姑娘里,哪个最漂亮?那边我还押着注呢……”
“这个——”英阳眼睛最尖,扫视一圈,小心地看向老汉道:“我看……那个长胡子的略好些吧?”
“长胡子的?”老汉不悦道:“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明明是那个斗鸡眼别具风情!”
“啊?”英阳惊道:“她鼻子翻得也太厉害了吧?那双斗鸡眼一直盯着自己鼻孔呢……”
“你懂什么?”老汉道:“那叫……”
“哎哎我说——两位差矣——”陆承宗摇头道:“我看那个身怀六甲的就不错……”
“什么身怀六甲?”一听这话,英阳和老汉都不高兴了,老汉道:“人家只是胖些罢了……莫非你喜欢胖子?要我说,最次也得是她身边那个秃头吧,不比胖子强么?”
“咳咳……”杨简实在忍不住了,插言道:“依我看,应该是最边上那个穿绿裙的。”
“啊?——”英阳、陆承宗、老汉同时转头,皆露出鄙夷之色。英阳道:“杨简,你喜欢这个调调?”
“哪个调调?”杨简茫然道。
“喜欢爷们儿?!”
“爷们儿?”杨简吓一大跳,忙缩身道:“我怎么就看他还顺眼些啊……”
“这位小哥,你要真喜欢这调调,那边还专门有这么一队……”老汉意味深长地看向杨简,道:“……叫情深似海惆怅满天之龙阳小队……要不你也去试试?”
“啊!不了不了不了……”杨简抖得腮帮子乱颤,忙扯了陆、英二人一把,低声道:“咱走吧。”
“等会儿等会儿……我再看看!”英**本不看杨简,扎着脖子看那画师作像。只见画师运笔如飞,将十八名棍僧画得勇猛彪悍,十余位女子更是婀娜多姿、貌美如仙。
“画成这样?”英阳低语道:“那不个个都成天仙了?……”
“你以为呢?”老汉对英阳颇有好感,低头道:“这可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画仙皮先生啊,经他一画,十美图才能广为流传。别的画师都比不了的……”
“皮先生……”英阳重复道。
“是啊!你可记住了——”老汉叮嘱道:“凡经过他手,没有不走样的……噢不对,没有不好看的……你回头要作像就找他,包你英武如神!”
“好好……”英阳叹道:“我只求他把我画高些,便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话,杨简、陆承宗皆是偷笑。
“画高了算什么?”老汉不屑道:“随意赋形、万相心生,啥样都能画的。”
“随意赋形,万相心生……”英阳赞道:“您老这两句高明啊!”
“哎,不是我说的——”老汉摆手道:“这是皮先生说的。”
“噢,果然厉害、果然厉害……”英阳侧头向陆承宗道:“看那几个,风尘气那么重……让皮先生这一画,登时冰心玉洁、出尘不染了……”
“那几位本就是山下中翠楼的姑娘啊!”老汉转向英阳,正色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么如此古板啊?”
“古板?”
“是啊——风尘中人咋了?风尘中人就不是人了?”老汉唾沫星子乱溅,忿然道:“夫子曰有教无类,我们这儿是有评无类——越是出身微寒的,便越要推举!要让她们在那边失去的,在这边得回来……”
“好好好!好好好……”杨简一边大声敷衍,一边强拉住陆、英二人往外扯,沉声道:“快走!快走!”
陆、英二人百般挣扎,见杨简面色不豫,只得怏怏离开。
出得圈子,杨简长出口气,看着广场上这一堆、那一堆的花魁棍僧,实是无话可说。
“再看看嘛——”英阳苦着脸道。
“看什么?”杨简瞪眼道:“正事要紧!”
“对对对!先干正事!——”陆承宗想起经书来精神一振,偷向英阳低声道:“他们不是还要进寺么?到时再仔细看……”
“再看看吧——”英阳央求道。
“……”
*
三人才走出几步,一个男童托着破碗走到杨简身前,仰头道:“这位大爷,可怜可怜吧……阿弥陀佛……”
杨简幼时当过乞儿,又见他称诵佛号,想也不想,便掏出几个大钱。
铜钱还没入碗,只听四下里一片呐喊,不知从哪儿冲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将三人大腿抱住。
“大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行行好,赏几个钱吧!”
“哥哥,给买个馒头吧!”“老爷,我进不起学堂了……”
“叔叔,我娘病重!”“大哥,我要回家,差着十文车钱呢……”
……
“啊……”杨简急忙将袋中铜钱分作几份,胡乱投放,道:“没有了没有了——见谅见谅!”
陆、英二人亦是发散铜钱,叫道:“没有了没有了……请让让,让让……”可哪里迈得开腿?
英阳咬牙发力、强行迈步,登时拖倒一串,孩子们左右扶携、复又扑上。
远远看去,杨简三人便如插在坟上的石碑一般……
*
“都是你吧?——”陆承宗白眼翻向杨简道。
“这、这,我哪知道啊……”杨简一低头,见几个孩子正啃木龙,忙道:“这个不能啃!这个不能……”
“哎呀!都说没钱了,别摸了——”英阳护着身体怒道:“再摸我可就打人了!”可眼下一堆全是孩子,怎下得了手?
“哎哎——”陆承宗被拱得险些摔倒,惊叫道:“英阳!——”
英阳每条腿拖着七八个孩子,艰难地蹭到陆承宗身旁,又低头吓唬道:“都散开!不然我可真要……”一边说着一边伏身,轻轻掰开孩子小手。可掰开一个、攥上来两个,扯开三个、抓过来五个……直把英阳急出了一身汗!
杨简灵机一动,掏出最后几枚铜钱,向远方一扔。还未说话,只听外围十几个瞎子同时叫道:“那边——”随着几道黑影扑上,铜钱石沉大海。
见铜钱被抢,脚下纹丝未动的孩子们又一起仰望杨简。
杨简浑没了办法,看向陆承宗。
陆承宗见状,亦是摸出仅存的几个大钱,运足气力掷向远方!
几枚铜钱高高抛起还未落地,忽从暗处蹿出十几个瘫子,飞身将钱稳稳接住,几枚大钱竟连个响声都没有,便消弥无形。
收了铜钱,十几名瘫子复又倒在地上,作揖乞求。
杨简与陆承宗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嘿嘿嘿嘿嘿嘿嘿!”英阳低头猫腰,已与孩子们练上了“见招拆招”,倒玩得颇为高兴。
危急关头,还是陆承宗想出主意——悄悄取出震天弩扣上后十八箭。心念一动,后十八箭登时腾身而起,作蚊蝇状一通乱叮。陆承宗心意御使,这些箭自不会像钢弩那般锋利,只是叮咬吸啄罢了。
“哎呀!”
“啊!——”
“咋了这是?”
几十个孩子和外围乞者皆被叮咬,急忙寻找拍打,哪还顾得上纠缠。
杨简三人趁机狂奔,急向山门冲去。老远便见山门上书着三个大字——中林寺。
甫到门首、喘气未定,便见三十余名黄袍僧人如疾风般扑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