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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宇文之心

楚暗雪离去,一时房中甚是安静,似乎暗示着风暴的来临。

女孩瞅着痴痴的天傲,轻声问道:“如今咱们该怎么办呢?”

屋中只剩两人,薛天傲越发窘迫,转念一想:“薛天傲呀薛天傲,怎得成了个花痴,现今却是要想个法子保这姑娘平安,哪有时间游思妄想。”一念至此,再无先前轻佻之念,便道:“姑娘,你我也算是患难与共了,请姑娘放心,宇文老怪到时查问起来,我便说暗雪是我使计放走,老怪定想不到是姑娘所为。”那女孩道:“先生智慧过人,怕是瞒他不过的。我坏了他大事,便是给先生杀了,也是死有余辜的。”

薛天傲闻言当下面有愧色,若不是为了他,那姑娘也不会卷入这趟是非了。女孩瞧出天傲心思,微笑道:“公子无须自责,人生在世,为大义而终,便不枉来世间一趟了。”说罢她玲珑之腰轻转,便要出屋。

薛天傲忙道:“姑娘哪里去?”

那女孩嫣然笑道:“先生让弦月助你们破解神剑之谜,更关照我务必好好服侍你们,之前泡了壶茶,想拿进来为公子斟茶。”

天傲笑道:“哪敢麻烦姑娘,在下去取便是。”那女孩掩口笑道:“那怎么成,公子是客。”薛天傲道:“先前姑娘已帮了我大忙,现在我是报恩了,茶水在哪?”边说人已向房门走去。

那女孩拗不过他,笑道:“便有劳公子了,公子出门右转,就能看到。”薛天傲刚要出门,又转回身道:“在下薛天傲,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女孩莞尔一笑,眸若一汪秋水,轻声道:“我叫左弦月。”薛天傲轻念道:“左弦月,左弦月,这天上的明月又如何能与姑娘相比。”左弦月咯咯一笑,秀脸凝着一抹红晕,笑道:“公子当真谬赞了。”薛天傲瞧着她的光润玉颜,只觉浑身燥热,不敢再多看左弦月,赶忙走出了房门。

房门外立了一个黑脸大汉,九尺身材,膀大腰圆,面貌极为丑陋。天傲吓了一跳,忖道:“刚欣赏美人还未喘过气来,又来鉴赏丑男子,老天爷真对我不薄。”

那黑脸汉子是宇文淝水专门派来在门外守护,他见薛天傲出来走动,竟也没阻止,一副轻蔑的样子,似乎毫不在意。

薛天傲切了一声,自顾右转,右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果真放置着一只白玉茶壶,一个侍女正守着它。

薛天傲走近道:“这位姐姐,我是奉左弦月小姐之命来端茶水的。”

侍女笑道:“这下好了,左小姐有个伴了。”说罢将茶壶交于薛天傲。

薛天傲接过茶壶,问道:“姐姐,请问这黑脸汉子是什么人?”

侍女也不隐瞒,道:“他是教主派来的,人称‘黑面阎王’骆初骆老爷子。”

薛天傲道:“既是宇文老怪派来,怎得竟容我随意走动?”

侍女道:“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逃出豺云城,所以他压根不把你放在眼里。”

薛天傲原想再问,却隐约听到了搏击之声,这搏击声极其微弱,若不是薛天傲身负乾端坤倪功,万不能听到。

薛天傲如着魔一般,一手拎着玉壶,循着声响走去,许久,终于探明了声源。

回廊百转千回,薛天傲早已迷失方向,最终来到一条光线昏暗的过道,尽头被一块大石所阻,那大石足有丈余高,声响微弱地从巨石内部传出。

薛天傲走上前去,使劲推那大石,巨石纹丝未动。运起乾端坤倪功再推,那大石竟向左自动移开,且无半点声响。

巨石移开,露出一方形大洞,薛天傲忖道:“豺云城机关当真多。”便轻声走了进去。方入洞口,那大石又自动移上。

数十丈见方的洞内置有火把照明,倒是算得上明亮,天傲观测四周,只见这洞内还分布着众多内洞,可谓是洞中含洞。搏击声显然是从内洞传出。

薛天傲走了几步,左脚似乎触到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只白兔。

这两只白兔遍身雪白,一高一矮相映成趣,但令人吃惊的是两只兔子竟像人一般直立起来,它们互相作揖,最后你一拳我一腿打起架来。它们你来我往,姿势却极为标准,俨然是在演示一套武学。

薛天傲看得出神,两只兔子打斗完毕,相互又是一揖,忽然三瓣嘴一张,两幅红字条从口中吐出,第一张书:恭贺父亲三十大寿。第二张却是写:不肖子星敬上。

薛天傲这才发现,这两只兔子并不是活兔,而是在木制机关外套上兔皮。他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机关,心中惊奇道:“宇文星真是机关术之奇才,如此巧夺天工之物都能做出,我与他相处多年竟未发现。”

继续探索洞穴,薛天傲发现这洞中竟皆是宇文星生前之物,有他设计的灵巧机关,书写精美长卷,填写的优美词曲,皆是整齐放置,未覆盖一丝灰尘。

薛天傲拿起一副长轴画卷,卷上画着一白胖男童,正笑着玩弄手中小鼓。画卷落款是:星儿满月,严父淝水亲笔。天傲心中一动:“宇文老怪生性冷酷,却也有温情一面,宇文星的死对他打击定是极大。”他幽幽一叹,“在夺神剑的同时,他同样也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想到此,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转念一想:“爹爹虽不是宇文老怪亲手所杀,但终因他而死,这仇却不能不报。”

探完外洞,薛天傲随意挑一内洞进入,继续寻找搏击之声。内洞之景却是令天傲傻眼,洞中富丽堂皇,万顷琉璃,便如如宫殿一般,更吃惊的是洞中央竟摆放着一张金制大椅,工艺极其精巧,镂冰雕琼,椅背上雕着一条金色大龙,栩栩如生,分明是一把天子所用的龙椅。

薛天傲心道:“这宇文老怪当真胆大包天,竟敢私藏龙椅,难道他想做皇帝?”他走近龙椅细看,发现龙椅旁还立着一尊木制人偶,人偶一看便知非中原人士打扮,倒像是个胡人,那胡人敞开肚皮,肚皮上刻着如下的一首自嘲小诗:

本为此木,

委身异物。

去莽除新,

再图兴复。

薛天傲将小诗读了几遍,忽然笑了,但这笑容不久便散去。薛天傲于洞内四下探查一番,却已无其它玄机,便退将出来,择了另一内洞进入。

方入该洞,却是令薛天傲更为惊骇,只见洞内一张长长紫檀神台供奉着众多灵位。

薛天傲走近一瞧,正中的灵位上书:恩师石公痕秋之灵位,它的左边是昔日武林盟主越阳的灵位,右边竟是自己父亲薛邦圣之位。天傲蹙眉,这神台上供奉的皆是些命丧宇文淝水之手的英雄忠良人士,虽心中大惑,却不禁屈膝跪下,对着灵台连磕数个响头。拜罢起身,薛天傲纳闷道:“宇文老怪杀了人,却为何要将这些人供奉起来?”

此时“呯呯”响声又起,天傲一惊,用心倾听,却发现这响声便是来自于身旁墙壁之后。

薛天傲身子紧贴墙壁,再运神功推墙,这次未能推开,却发现墙上竟有一个指形小孔,透过小孔正可以看到墙对面的状况。

但见墙的另一头,宇文淝水傲然站立,双掌疾出若电,竟将周身众人打得七零八落,身首异处。不,那些不是人,而是木制假人,假人身穿异域服饰,天傲识得,那是辽人与夏人的服饰。宇文淝水近似癫狂地出掌狂攻,不时发出阵阵爽快的笑声。

天傲猛然想起那首自嘲诗,东方日昔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宇文淝水本是玄天圣君。”他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觉中,隔壁的击打声停止了。

“薛天傲,出来吧!”宇文淝水浑厚之声响起。

薛天傲从内洞走出,却见宇文淝水正笑容满面站在他跟前,就好似之前的癫狂未发生过。

薛天傲道:“宇文老怪,你如何知道是我?”宇文淝水道:“竖子,如何不上前替父报仇。”却听薛天傲笑道:“我天傲天不怕地不怕,但不是傻子,现在找你报仇,非但仇不能报反而被你杀了。”宇文淝水垂袖笑道:“你这么说不怕老夫现在就杀了你?”

薛天傲冷笑道:“你现在可舍不得杀我,杀了我,神剑之谜就永远别想解开了。”宇文淝水捋须道:“你这小子倒是有恃无恐。”薛天傲应道:“非也,是你自己将免死令交于我手,我又岂有不用之理?”他微微一笑,“宇文老怪,你却还未回答我。”宇文淝水背过手道:“你小子监貌辨色,却连此般玄机都猜不出?”“我想,那大石也是一种精妙机关,便是它告知你的。”薛天傲望了一眼门前那块巨石,来魔都数日他目睹的众多奇门机关,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了。

宇文淝水道:“不错,那是星儿做的机关,只有乾端坤倪功的掌力能催动它。”

薛天傲再度惊叹宇文星之巧手,却见他倏然瞪眼道:“什么!乾端坤倪功?莫非……”天傲几乎觉得天旋地转。宇文淝水笑道:“不错,这乾端坤倪功老夫也会,可是没有你小子使得利索。”

薛天傲定了定神,干笑道:“还有你宇文老怪不精通的武艺?”

这话好似触到宇文淝水的伤口,他沉下脸道:“老夫纵横一世,又有几种武学能上老夫之眼,唯有这乾端坤倪功,却是心有余力不足。”薛天傲道:“宇文老怪,你天赋如此之高,还怕练不成这乾端坤倪功?”宇文淝水冷笑道:“有些功夫,并不是天赋异禀便能大成的。”他缓缓道,“这乾端坤倪功既有三十七种招式变化,又是一门内功心法,常人苦苦钻研于此,却不知这些皆为奠基石。”薛天傲道:“却是为何作奠?”

宇文淝水颔首道:“为后期之‘炼心’。乾端坤倪功最终是一门心学。神功大成之后,便转入炼心之阶。”他目视天傲,又道,“你有未察觉,自你大成以来,很少用到先前的三十七招了。”

天傲闻言,这才略加回忆,道:“的确,我打架几乎再没用过那三十七招。”

宇文淝水道:“乾端坤倪功越纯熟,便越趋近自然,只要你心有所感,丹田便能孕育所感真气,故这乾端坤倪功可称为‘真气模子’。”

薛天傲双手摊开,道:“然则,为何老怪你却练功不成?莫不是练多野狐禅之故?”被他出言羞辱,宇文淝水竟不恼怒,蹙眉道:“这便是创此功者之故,老夫命中与乾端坤倪无缘。”

薛天傲不咸不谈道:“说得好听,你宇文淝水害人夺剑时如何不想想这神剑亦与你无缘,却仍要去强求?”宇文淝水脸色稍变,随即又笑道:“罢了,便不与你计较。”

薛天傲本以为宇文淝水乃心胸狭隘之辈,几番嘲讽却越发觉得他气度不凡,不禁忖道:“宇文老怪弃明投暗,必是大有隐情。”于是道:“你口中的创乾端坤倪功者,莫不是周公旦?”

“不错。”宇文淝水颔首道,“这位先人远见明察,认为人与周身天地有朝一日失衡,于是早早地为后人指明道路,便是他所认为的和谐之道。”薛天傲道:“此和谐之道,却为何物?”

宇文淝水笑道:“如果周公能活得长些,听到孟子的‘人之初,性本善’之说,定会气回棺木之中。”说着他捋须一笑,“他认为人性于娘胎中便已大致成型,乃是老天赋与,最与天地相近。但是在人的成长中,难免受环境所制,背离原本天性。”

薛天傲回想自身练功经历,道:“周公旦认为,人只有保持原有的天赋与个性,才是顺应天命、与天地永葆和谐的?”宇文淝水颔首道:“于是他便将此道融入乾端坤倪功中,如今你该明白,为何这武功你能大成,老夫却只能望洋兴叹。”

薛天傲忖道:“近日我的乾端坤倪也有松懈倒退之势,却不知是何原因。”转念又笑道:“如此说来,宇文老怪你竟没能找到自我?”

宇文淝水轻哼一声,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寻回真我?”说到此,他心中已生出落寞,脸上却丝毫无恙,淡淡道,“人立于天地间,本便是件身不由己之事。”却听薛天傲笑道:“周公旦前辈的说法,我倒是不能赞同。”宇文淝水道:“哦?倒是说来一听。”

薛天傲道:“天地间山川草木,与人一般拥有生命,但它们却不能像人一般创造出心中所想文明。大海虽大,但我敢说,人的心中,能装下比大海更多的东西,而在人欲加以利用之时,不由得便会涌上心头。人之神之奇之异,是天地间山川草木无法比拟的。”薛天傲缓缓道,“既是如此,人又何须倒退而求本性,以与天地间事物靠拢?”

宇文淝水倏然笑道:“你认为人的伟大,不该和万物划为一类,而是高于它们,成为万物的主宰?”

薛天傲摇头道:“正好相反。人之所以带着神奇之力来到人世,却是是来为万物之仆。”

宇文淝水细细品味,道:“你是说人是来服侍天地,使天地更好进展?”他与薛天傲越说越投机,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早点认识这个少年。薛天傲道:“不错,人只有走下天下第一的神坛,转而与万物协作共生,方可真正至于和谐。”宇文淝水道:“口说却是人人皆会,却要如何去做呢?”薛天傲道:“人醉心于名望利禄,却对自身疏忽太久。”他撅起嘴道,“这嘴巴,在上古时期仅仅用来吃饭,但后来有了语言,嘴便不止吃饭那般简单。然则,倘若进一步了解自身,谁敢保证嘴之用途不会与日俱增?我年幼时便在汴京认识一个奇人,从他嘴里能吐出火柱,他自己却不明为何。可见人身体内蕴藏着巨能,只是自身不会掌控。”

昔日仇人,却在这一刻忘记了仇恨。两人悉数人世盛衰,同叹悲欢离合,越发投机。只是不知天地造化,又会将二人置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