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信写好的第二天离开了戒毒所。我将信留给戒毒所的传达室。
在当天,我买了回山东老家的火车票。在山东呆了一段时间,我又辗转到上海。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在沉思中猜测汪沄拿到那封信时的表情。怅然?开心?如释重负?目无表情?还是百色杂陈,各色皆有?我不得而知。
在上海,我做过很多工作,花店店员、图书销售员、打字员、文秘等等。而在昨天以前我是上海一家广播电台的播音主持。我主持一档**时分的美文欣赏节目。我很喜欢那个节目,因为台里给我很大的自主权,我可以挑选我自认为优秀的美文阅读。
有听众来信说,我朗读时不像在朗读,像是在诉说从灵魂中迸发出的一种真实的情感。不是那么声情并茂,但却隽永恒远,像匀了水的胭脂,愈染愈开,愈开愈艳。
我也有很多的追求者,从同事到听众,从服务生到经理。可是我与他们总是擦肩而过。他们总说我幽雅遥远的像天边的一团雾,谜样的雾,静而深沉。
但家伟不同。
家伟是我的一个听众。
在见到家伟之前,导播曾转来无数个自称是郝家伟的电话和无数封署名为郝家伟的信件。
打给我的电话和写给我的信件太多了。导播总向那些打来电话的人说:“对不起,她现在不在,无法接听。”然后又说,“对不起,她的私人电话属于个人隐私,我们无可奉告。”
除过一封封听众来信我会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阅读外,其他的信件我只看个开头就随手用剪刀剪碎,丢弃在废纸篓里。
见到家伟,是在一个漾着和暖气息的初春的深夜。
那晚节目播完后,我刚走出电台门口,就被一个人影拦住。
他说:“我知道你是陶乐然,我是郝家伟。”
我对他微笑:“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想让你做一回我的听众,对你倾诉一下我在我的婚姻中扮演的角色。”
他的开篇很特别,没有引起我的反感,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开车载我到外滩。我们就坐在霓虹闪烁的黄浦江畔交谈。
他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他和恋爱多年的女友结了婚,然后女友耐不住清贫和他的不成功,成了一俗不可耐的地产商人的**。当他的事业出现了转机,她又痛哭着要求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却坚决拒绝了她。
听他说完,我说:“你的婚姻也是现在大众婚姻中的一个缩影而已,不算是特别的个案。”我笑。“当你无钱时,你和你的女友拥有爱情。那时你们认为爱情可以是一切,然后你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可是婚姻是实在的,现实的。婚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厨房里的油烟,是琐屑的家务,是各种关系的加减乘除。当你们**面临窘迫,你们开始争吵,然后你们之间开始出现裂痕,再然后你的妻子另拣高枝。当你苦尽甘来,拥有一切,她又思回头。从感情上讲,你难以再接受她。可是从个人的追求上讲,你的妻子也有她的道理。也许她在某一天醒来时突然发现追求物质就是她的理想。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志。
“我要功名不要利禄,你要利禄不求感情,他要感情不要婚姻,而她可以要婚姻不要家庭。当然,谁都想功、名、利、禄、福、寿、喜、乐一道囊为己有,可是人的一生是选择的一生,天下没有几个人可以名利双收,福禄寿喜全部拥有。我们的一生面临多种诱惑和选择,而我们每次只能做一次选择。这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做单项选择题的情景。当我们面临多个选项做唯一选择时,我们只能从中挑选一个最贴近题义、最符合主旨的选项。而人生中的题义和主旨是我们个人主观认定的,我认为错的你不认为不对,我认为不对的你可能又觉得是最佳选择。这种主观的认定在我看来说不上对和错,因为答案是当事人自己给的,就象我认为缺月不丰润,而你又认为满月不轻盈是一个道理。关键是看用谁的眼睛来看,以什么眼光来看,而结果不同又不外乎是我们自己的最终追求不同罢了。”
“啪,啪,啪。”他鼓起手掌。“精彩!真是一次精彩的演讲!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被你一讲竟是如此简单不过的一个选择题!”
“你听说过‘半个橙子’的故事吗?”我问。
他摇头。
“我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是一位墨西哥作者写的。他说婚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他在文中援引了柏拉图的理论。柏拉图曾打过一个比喻,说最初世界上存在三种性别:男、女和雌雄同体。这最后一种由两个人组成,有两个脑袋、四条腿和四只臂膀,是现在人类的祖先,强大而智慧超人。诸神们觉得这种人的存在威胁到了他们,于是愤怒的宙斯决定将这种人一分为二。从那以后分开的两个个体都希望重新融合,于是便开始了寻找自己‘另一半’的过程。他说,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比喻,现代人才产生了如果不找到另一半,自己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半个橙子’的观点。他奉劝大家最好忘记‘半个橙子’的神话,把自己当成一个‘完整的橙子’。我完全赞同这个观点。每个人都是完整的个体,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兴趣、喜好、观点等等,等等。因此,很多明智的人在寻找志同道合者或兴趣相投者,而一个‘相’字仍突出了双方个体的完整性,所以不要去找那‘半个橙子’,要做一个完整的‘橙子’。两个‘完整的橙子’的生活可能比拼揍起来的两个半拉的‘橙子’更和谐。”
很久没有这样和人面对面的讲话了,那晚的我滔滔不绝。
当我们离开时,旭日已从东方冉冉升起,对面的东方明珠和其他高层建筑都被旭光染上了一层金黄色,江面波光粼粼。
我和家伟至此成为好友。
家伟是上海一家外资企业的执行总裁,他是一个看上去很整洁,很斯文,也很有气度的人。
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时,他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我正往嘴里送菜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不到一秒钟,我又恢复了正常。我平静地把菜送到口中,漫不经心的说:“我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
“可我们是两个‘完整的橙子’!”他说:“结婚后,仍然是!”他强调。
“你说过你不太喜欢上海。因为上海林立的高楼使你感到压抑。我们婚后可以移民到加拿大的温哥华。我们公司最大的股东也是我的好友现在就在温哥华定居。他们家在当地是很有名气的望族,他可以帮我们办理一切移民事宜。你不是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没关系,凭你的能力和我好友的关系,你会在那边继续拥有一份这样的职业。你放心,加拿大的华裔很多,你不会没有听众的。”
“看来你已思虑多时。”我笑着说。
他不好意思的笑,像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大男孩。
“温哥华,温哥华……”我不停地重复着。
温哥华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对它一无所知。但是我却对它很有好感。
我想起了林忆莲的一首歌——寂寞流星群。这首歌的序曲是一段实地录音,就是在温哥华灌录的。那段录音中有淙淙的溪流声,有夜静时遥远的犬吠声,还有草丛中低低的虫鸣声。歌带的歌词前还配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上面说:“当山林树梢染完红、黄两色,秋天的温哥华嫣然形成。”
那首歌带给我一个很温情的温哥华。想象中,温哥华是一首清新隽永的散文诗。
“温哥华,Vancouver,温哥华,Vancouver,温哥华,Vancouver,……”我不停在念叨。
“可以吗?”他又问。
“我可以考虑。”我说。
那晚回去,我急急地找出那盘盒带放上。
淙淙的溪流声,遥远的犬吠声,低低的草丛里的虫鸣声,我想象被红、黄两色尽染的层林。
“明知,并没任何可能,却放弃漫天白云,寻觅远飞的风筝。是寂寞,是流星群,往往用一生来怀念霎眼的街灯……曾经付出气力光阴,拚了命要握紧,毫无用处的奢侈品,不要爱无法爱上的事。……”
林忆莲用她独特的嗓音把这首歌演绎得哀怨、坚韧。
我再次泪流满面。
我打电话给家伟,我告诉他我愿意去温哥华。
明天,明天。明天就是我和郝家伟的婚期了。在公证处办完手续,我们就要飞赴温哥华。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我要走的前夜,我竟然会再一次见到她。我问自己:难道冥冥中自有天意!转念,我又对自己说:这样更好,也许这样我就可以更放心的走了!
其实,这句话的背后有一句潜台词,只是我没敢往深处想。
我想,在温哥华明媚的山水间,那段长满青苔的记忆也许会被温哥华早春的昂然的葱绿逐渐淡去。
也许,在梦里,我还会见到那斑驳的青苔。
梦是可靠的,忠实的,它不会出卖我们的记忆。它总会在夜深人阑时泄露我们的心事,在梦影蹁跹中抖落我们貌似遗忘但却深藏于我们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我就曾在梦里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在一片斑驳的青苔中生长出一株硕大的殷红殷红的罂粟花来。那花在青苔间恣肆地摇曳着,异常艳丽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