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
3928300000051

第51章 小说(17)

“就是草莓嘛。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叫的。”

“它上面好多绒毛,要去掉才能吃吧?”

“是啊,再多采点,回去洗了再吃。”

沿着公路一直往下走。右侧是山坡,其实这条公路就是沿着山的边缘开凿出来的。左侧也一直是斜坡,坡上长满了竹子,下面则是一排沿着河岸建筑的房屋。外公家就在下面,靠近公路的最当头的那一块。

公路右侧坡上有好几个地方有草莓,不过高的地方摘不到,低的地方又都是灰扑扑的。

“我发现草莓都长在有水的地方。你看那边有条水沟,所以上面就有很多,别的地方就都没有。”

“哦。”

“我们去河边吧,河边一定有。”

走到碾坊那里,他们就发现了不少。碾坊就在公路旁,是一个用土砖砌的小屋子,现在已经没人使用了。它连着一个水塘,那儿曾经从小河里引水进来,作为碾坊碾米的动力,如今不仅引水的沟被堵,连水塘也被填了近一半,靠水的地方成了菜地,边上则建起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而那水塘,如今也被人承包成了鱼塘。碾坊的一个出水口那里野草莓最多。当年,水塘要把水排干,就把这个出水口处的隔板一块块抽掉,若要储水碾米,就把木板加上。现在,隔板那儿被土填了起来,这个出水口,则几乎完全被野草莓的藤叶覆盖。跨过横在上面的石板,来到另一侧。近处及上面一层的野草莓基本上都被人摘掉了,齐远只得把手伸到带刺的枝蔓里面去,不过更深一点的,还是没有办法摘到。

在这里,也不过摘了十来颗。

“我可以摘片叶子用来包吗?”妻子指着旁边一片菜地里的芋头叶问齐远,它们看起来和荷叶有点像。

“可以啊。”

碾坊和外公家只隔了一块稻田。在稻田与小河之间,有一个水泥晒谷坪。晒谷坪这侧的河岸都是石头,光秃秃的,不过对岸的坡上倒真有不少野草莓。小河的最宽处也不过四五米,河水又浅,却还是找不到方法过去。

“回去了吧?”齐远看着妻子问道。

“不去别的地方逛逛啦?”

“还有什么地方呢?”

“你每次回来都不带我逛。”

“没地方嘛,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呢?农村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山里,可是现在都没什么人进山了,怕连路都没有了。”

“为什么?”

“没人进山砍柴了嘛。”

他们转过一个菜园子,就到了屋门口。

妻子说野草莓有点酸,马上又说还是蛮好吃的。她问齐远吃不吃,他说不吃。

在吃之前,妻子给那些野草莓用手机拍了照,并发到了微信上。齐远看到她给照片配的文字是:坐在青山绿水中,吃着野生的“红泡泡”,惬意!齐远顿时觉得也许“红泡泡”才是对它们的正确称呼。

外婆赶着一群鸭子回来了。一共有十几只,毛色都黑白相间,都是三四斤重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到了家门前的空地上,它们就自觉地钻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水洼。那儿用竹片围了个圈,只留一个小出口。

“外婆,怎么还养这么多鸭子啊?”

“就十五只,昨天放到冲里还丢了一只。”

“怎么丢的呢?”齐远觉得可惜,主要是心疼外婆把鸭子养到这么大的辛劳。

“哪晓得呢!”

那水洼很小,而且里面是一洼黑乎乎的死水,可鸭子们在里面似乎玩得很欢快。

“这些鸭子晚上也睡在那里面吗?”妻子问齐远。

“应该是吧。”

“那它们不冷啊?哦,鸭毛很保暖的,鸭毛都拿来做羽绒服呢。”

也有几只鸡在门前的一棵李子树下活动。除了一只公鸡,其余都是母鸡。母鸡们都埋头在地上不停地啄着什么,那只公鸡却不怎么动弹,偶尔漫不经心地踱上一两步,便又定在了那里。

妻子在用手机拍屋门前的那一小片竹林。竹林正中间的竹子都被砍掉了,中间拉了一根晾衣绳。那儿往前,就是一片近些年才长出来的灌木,其后就是小河——它完全没有显露出来,再往前就是稻田、公路,以及公路两边的房屋。齐远突然想到他眼中的这些事物,说不定多久就会发生改变。它们现在就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于是他也拿出手机,朝着这门口拍了一张,随后他还想拍拍别的地方,就围着屋子转动。他拍下了外公的屋子,拍下了附近的几处人家,还拍下碾坊,拍下了远处的山脉。远山上有雾,今天看不到最高峰上的那个烽火台。

吃晚饭时,餐桌上点了根蜡烛。外婆说估计要到九点的时候才有电,这样已经三天了。

“都九点了,还要它来么子电呢?真是没名堂。”外公接话道。

吃完饭,齐远继续吃那串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吃完的提子。

“我们出去走走不?”妻子突然对齐远说。

饭后散步,是他们平时的习惯,可现在齐远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在农村嘛,农村晚上可是没有路灯的,到处都黑乎乎的。”

“我不管,我要出去走走。”齐远估计妻子应该是觉得太无聊了。

齐远看了看外面,还是有微弱的光线,如果带个手电筒,再在公路上走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一想到公路,他马上又想到可以从公路上走到爷爷那里去。他还想去看看他。

和外婆说了要出去走走,齐远就拿着一个手电筒和妻子出了门。

“我们去爷爷那里好不好?”齐远唯恐妻子不愿意,马上又说爷爷蛮喜欢她的,每次见到她都很高兴。

“是的啊。今天他一见我就笑了,看到你的时候都没有。”

“是吗?呵呵。”

“那不用去大伯母那了吧?”

“还去那里干吗呢?”齐远觉得自己很清楚妻子不想再去大伯母那里的原因,“你知道大伯母为什么叫我们上楼吧?你喜欢那些家具不?”

“不喜欢,太俗气了。”“可是农村里就喜欢那样的,颜色很鲜艳,看上去很体面。”

“丑死了。”

“呵呵。”

他们过了碾坊,再沿着公路往下走。到了有房屋的地方,这时候两旁什么人都没有,齐远觉得要是每次来看爷爷都是晚上就好了。

一走进院里,就看到爷爷睡觉的那间屋子里透着光线。堂屋的大门依然敞开着,齐远走了进去,来到旁边的耳房。原来爷爷正拿着一只手电筒伏在桌子上看书,戴了一副巨大的黑框老花镜。齐远想他看的一定又是看相算命之类的书,多年来,他一直以相士自居。

“爷爷,你还没睡啊?”

爷爷一抬头,额上的皱纹全都笑成了直线。

“你们吃过饭啦?”

“吃过了,爷爷你呢?”

“也吃过了。”

“吃了几碗?”

“老样子,一碗饭。”

齐远本想再问问爷爷吃的是什么菜,合不合口味,喜欢吃些什么——是大伯母做的饭,但马上想到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爷爷你头不晕了?怎么又打牌了啊?”

“不晕了。”爷爷用他粗胖的手指点了点脑门,“有时候就一点点,这个脑血栓没办法的。”

“哦,那就好。”

“我一看就是个胃癌嘛,人家写得清清楚楚的,你晓得不?我给你看一看?”爷爷突然提起他被检测出胃癌的事,齐远不禁头皮一紧。爷爷已经站起来去拿柜子上的医院检查报告。在医院检查的时候,齐远一直陪同,早知道了结果,只是和家人都瞒着爷爷(还有医生说手术已无必要),可后来还是被爷爷看到了检查报告。

“我看过了呢爷爷,爷爷你现在胃不疼了吧?”

“一点都不疼了,我给自己治好啦!来,来,你看,我就是照这本书上自己采的药,”爷爷翻着桌上一本像小字典般的书,他刚才就是在看它,“这个药是最好的,你看,你看,人家都画了图样的,这个叫作百鸟不落,罗,这下面都写着的,就是治胃病的……还有一个药叫半枝莲,也是最好的,一二三四五,嗯,五……罗,就是这个,半枝莲……啦,啦,还有这个夏枯草,也是治胃病的……”

爷爷像是在教齐远知识一般,不厌其烦,滔滔不绝。齐远认真地听着,一个劲地微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乐。他最担心的就是爷爷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痛苦,一度连电话都不敢给他打,而现在,爷爷能有这么好的心态,他真不知该感谢爷爷的那本“宝书”,还是爷爷自身的天真——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会采药治病,似乎不管是什么病。

“爷爷这些药我们这里都有啊?”

“有啊,山上就有。”

“爷爷你自己去采的?没的卖?”

“那不自己去采?别人哪晓得这些好药!”

在手电筒苍白的光线里,齐远看到了爷爷脸上那些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以及他穿的那件黑色大衣上一点点深浅不一的污渍——他想爷爷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它了,而谁又会给他洗衣服呢?

爷爷不大说话了,屋子里显得越来越沉寂。齐远看了看四周,一如既往的杂乱。窗子下面的那张桌子上有几个他眼熟的塑料袋。他走过去,从其中一个敞开的袋子里拿出了几粒红枣。

“爷爷,这枣子你都不吃,怕都干了呢。”

“吃了呢,好吃。”

齐远捏了捏其中一粒,随后还是将它送进了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牙齿是如此利索,爷爷的牙齿却不知还剩下几颗——这就是他没怎么吃那些东西的原因?多少有点不安,他便停止了咀嚼。爷爷这时脸朝着窗户那边,视线却投向了侧下方。他的嘴唇不时地往前耸动——他的上唇软塌塌的,下唇完全露了出来,这使他看上去像撅着嘴在和谁生气。

齐远朝妻子看过去。她就在旁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仅仅是无聊而已。

“爷爷,我们明天早上就回去了。”

齐远试图让爷爷再多说点什么。

“哦,哦。”爷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爷爷你平时要多活动活动啊,要少打点牌。”

“活动呢,经常在外面走,还经常到福田去赶场。”

“带回来的东西要吃呢。”

“吃呢,天天都吃。”

“哦,那就好,那——”

齐远又仔细看了看爷爷,才接着说:

“爷爷你早点休息吧,我们上去了,爷爷你要好好保养身体。”

“就上去了啊?”

“嗯,我们上去了。”

出门前,妻子笑着朝爷爷喊了声“爷爷再见”,爷爷也对着她笑起来,又朝他们抬了抬手。

妻子不愿意马上回去,他们便沿着公路一直往上走,过了九爷爷家,又走了一段路后才返回。天空透着微微的光亮,能看到附近的树木与房屋的黑色轮廓,也能分辨出泛白的路面。天空有少数几颗星星,彼此的间隔都很远。其中一颗星星显得特别硕大和光亮,而且是在天边一个很低的方位,所以齐远疑心它并不是星星,可应该是什么呢?他又完全想象不出来。

齐远一直握着妻子的手,这是他们平时散步的习惯。这一次,齐远尤其感觉到了他们手指的紧扣。即便如此,他还是担心妻子会突然从他的手上脱离,然后遁身于四周茫茫的黑暗。他想到了把手电筒打开,或许可以驱散心中的焦虑,可又留恋着这种与妻子紧紧相连的感觉——他想手电筒的光亮只会分散他们对彼此的依赖。妻子还不时会紧一紧手指,似乎是在确定他们的两手是否已联结得足够紧密,齐远则会立刻摩挲一会儿她手背上的骨节,表示他理解她此刻的想法。

蜡烛还点在饭桌上。外公坐在饭桌下首方的长凳上,朝着大门这边,外婆则坐在他侧面的一张椅凳上——烛光几乎都被外公挡住了,她的身体只在光亮里露出一只穿着黑色棉拖的脚来。

“你们走了蛮远啊?”

“没有呢。又去看了下爷爷。”齐远回答外婆,同时想起她喜欢吃红枣,兜里还有几个,便去了厨房,再回来把洗了的红枣递给外婆。

“买给我爷爷的东西他都不怎么吃。”

齐远在外婆对面的椅凳上坐下。

“听到说他是个胃癌啊?”

“是呢。”

“我是在历山那里抓药看到他也在抓药,我问他他就告诉我是个胃癌。”

“我爷爷说他自己在给自己采药治病,还说把自己给治好了。”

齐远本以为外婆会表示怀疑,但外婆只是问他:

“现在是你大娘给你爷爷做饭吗?”

“不是他大娘是哪个?”

外公突然插了一句。

齐远看了看外公,又瞧向外婆——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或者说漠然。

“外婆,你到历山那抓什么药啊?”

“还不是高血压——吃了药就好一点。”

“哦——现在风湿还痛不痛呢?”

“痛,有时候痛得全身都抬不起来,痛的时候就贴一张膏布。那种膏布我看也没什么用,卖就卖得贵……最痛的还是腰那里,历山说就是因为摔了那一次……还有那个高血压,也是经常要吃药……”外婆脸朝着大门那边,垂着眼,语气平淡地说着——听得越久,齐远越意识到,外婆很少有这样的倾吐机会,而这一次她很想说个痛快,可又唯恐被理解为是一种诉苦,所以才刻意地保持平静。在外婆稍做停顿的间歇,齐远很想说点安慰的话,可又不知可以说什么,而且觉得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外公不知何时去了厨房。那边响着他往锅内添水的声音,接着他又进了卧房,随后又打开了厨房的后门——他已经开始睡前的洗漱了。由于没有外公的遮挡,烛光更加打亮了外婆:她看上去全身僵硬,一只宽粗的大手始终紧紧地压在另一只的手背上,而这只手又紧紧压住大腿——似乎只要她一松手,她的身体立马就会弹起来。

“呼——”一个细微的声音将忽然陷入恍惚的齐远惊醒,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出自自己的口腔。进而他又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叹息——他连忙闭上了嘴巴——外婆既然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诉苦,那么他也不想让她感到自己的心疼。齐远觉得自己最心疼的不是外婆的病痛,而是那么多年来,她连一个可以与之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当门外晃闪着手电筒光柱,又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齐远下意识地感到一阵不安:来的多半是九爷爷——如果是他,他一定是来回礼的,而齐远觉得这样就等于是取消了他所送出的“礼”,尽管那样的“礼”根本不值一提。

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九爷爷。齐远和外婆都站了起来,坐在齐远旁边的妻子也收起手机,抬起头来。

“阿远和小何回来啦?我家那个老太婆也真是的,都没留你们吃个饭。”九爷爷边说边跨进来,并将一袋东西搁到齐远身后的一张小桌子上。是大的塑料袋,绿色的,套了两个,不过还是可以看到下面是些板栗,上面的是鸡蛋。

“他九爷也真是的,他们都没给你带什么,你倒提了这么多东西来!”外婆朝九爷爷说道。

“就这么讲?难为阿远每次回来都买东西!”

“九爷爷,您——”齐远想说的和外婆的差不多,可知道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便没有继续。

这时妻子也站了起来。

“九爷爷,您坐啊。”齐远把自己刚才坐的椅子移向九爷爷。

“你坐,你坐。”推辞了一会儿,九爷爷坐了下来。齐远见妻子坐到了餐桌边,便过去贴着她坐着。

“他九爷吃过饭了吧?”外婆问九爷爷。

“吃过了,吃过了。你们吃过了吧?”

“吃过了。那他九爷吃点提子啊。”外婆要去拿桌子上的提子。

“不吃不吃。”九爷爷连忙摇手,“他五娘别麻烦了。刚吃饱饭,什么都不想吃——那阿远你们是放假吧?”

“放假呢。”

“一个星期放两天不?”

“嗯,两天呢。”

“那蛮好,蛮好。明天就走?”

“明天早上就走呢。九爷爷您身体还好啊?”

“好,你九爷爷没别的,就是身体好。”

这一点看得出来。尽管两鬓已经斑白,他脸上的皮肤依然红润、光亮,说话也中气十足。在这种很多人都已穿上毛衣的天气,他还只在一件白衬衣外套了件灰色中山装。他身上的衣裤以及脚上的解放鞋都半新不旧,显得得体、整洁,看不出经常干活的样子,只是两处裤腿都扎了几圈,估计是一时忘记放下来了。

“他五爷在阿远他们那怕待了个把月?”九爷爷问的是外公。外公这时从厨房那边走了进来,在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

“那不有个把月。”

“还好噻?”

“天天在家里看电视,都没出过门。”

“阿远,那你们的房子有多大呢?”

“实际面积也就八十来个平方米。”

“有几个房间?”

“三个小房间。”

“那还好。那你现在离上班的地方蛮远了吧?”

“也不算远,就十来公里,坐公交车三十多分钟就可以到。”

“那小何远不远呢?”

“她可就远了。”外公先接了话,“经常老早就出门,回来的时候都七八点了。在他们那里就没吃过一次早夜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