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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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全金属小昕:写作和爱情(4)

“我说你去律师事务所了是吧。”我尽量控制住音量。

“没有啊,谁跟你说的?”他一脸惊愕。此时红色的浓烟越来越大。

我已经难以控制我自己了。我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他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你去律师事务所签了一份遗嘱。”我恶狠狠地说。

他完全惊呆了。怔怔地看着我。

“你要死后把财产全部奉献给公益事业。好伟大啊。哈哈哈哈哈。”我止不住狂笑起来。

他此刻脸上也变了色。“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虽然你是我儿子,但我确实讨厌你。但你毕竟是我的亲人,在最后的日子,我还是想和亲人在一起。”

“亲人。你别搞错了。我根本不是你儿子,你送我到寄宿学校那天,是收到了一条一个男人的短信吧。给我妈妈的。”我平静地说。

他脸上没了表情。真正像一具死去多年的尸体一样。之后半秒钟,他捂住了胸口,面色铁青,慢慢倒了下去,像一堆刚被炸开的碎石般。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申报了居民死亡情况。然后马上打电话给律师事务所。

“哦,您很幸运呢。我的当事人还没签这份协议。我当初努力阻止过他,可他就是不听。真是让人不懂啊。还有个这么好的儿子。”我一脸沉痛状地跟他说明了我父亲的死亡情况,然后提出了修改遗嘱。事情很顺利。

现在我终于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了。葬礼我都懒得办,省点是点。我给他找了块公共墓地,不知道他的灵魂,是不是知道他确实是我的亲生父亲。不过也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天很热,我头晕目眩,要赶快回家洗个澡。

热水器冲下的一股股暖流让人感到很幸福,不只是舒服,这是个太一般的词汇了。是幸福。我幸福地冲了澡,然后拿起剃须刀准备刮刮还没长出几根的胡楂。

“好幸福。”对着镜子,我竟自言自语说出了这三个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即将开始崭新的生活。

地下

1.

地下有很多问题。兔子说,等着你来解决。

兔子的眼睛是绿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绿眼睛的兔子。当然,打领结的兔子更是没见过。

您来自德国?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用英语问。

兔子庞大的身躯坐在一个小矮凳上,肥厚的灰毛铺了一地,他慢慢倒了一杯苦艾酒,一口喝掉。但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好等。兔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紫红色的小爪子紧紧抓着酒杯。那是一个伏特加酒杯,他想。

“先生,能叫您先生吗,M先生。”兔子说话很慢,还喘着粗气,他想,这体型也够受的,这只兔子足有四百多斤,每次兔子进入他的房间,哦,牢房。要弯腰九十度才能顺利进门。

“为什么您会认为我来自德国,是因为我的领结吗。”兔子一次只完整说一句话,从不会多说。有点像发电报。但可是比电报又要长些。

“我认为是酒,难道不是酒的缘故。那些德国人,他们都爱喝苦艾酒。一种喝的时候让你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但三杯之后会立刻倒地的那种。”M已经无所顾忌了,他一开始还不太敢和兔子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M只好耐心等,不会更有耐心了,他现在对自己的耐心也很有信心。不仅是克服了恐惧,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这个大道理,他想到这,不自觉竟笑了下。他已经在这个洞里,牢房洞里,待了近半年了。想到开始自己害怕到每天没法睡觉,然后是去马桶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日子。仿佛已是几百年前。

嗯,不过是遇到一只大点的兔子,会说话的兔子,绿眼睛的兔子,怎么说,它——就——是——个——兔子——已。

兔子有半小时没说话,M以为他睡着了,他大胆地走过去,或者说挪过去,心脏还是怦怦的。离兔子只有十几厘米时,他才看清,兔子只是半垂着眼睛。

这双眼睛,就是在他凑过来的刹那,瞬间瞪得很大,然后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第一次,他看到这双眼睛,直接昏了过去。但现在他不会了,他咽了口唾沫,只是觉得嘴巴很干。

“M先生。”兔子用混杂拉丁语系的英语说。

“你让我失望了。”这是兔子第一次连续说了两句完整的话。

“我们,是很有诚意地请您过来,但您没有帮助我们。”兔子此时像被换成了另一只兔子,他觉得兔子的眼睛似乎都没那么绿了。兔子开始变得普通。

“地下的问题,必须由您来亲自解决。但您看您整半年,什么都没做,除了不睡觉,歇斯底里,尖叫,呕吐,说些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您还干了什么。您是不是失去了理智。我就知道,不能指望您。我跟领袖说过的。”

兔子一口气说了一个自然段,因为他是一个作家,他会想这兔子一口气居然说了一个自然段,简直是奇迹啊。但他似乎也没太在乎兔子说什么,他想到了从前,自己灵感枯竭时,写出一个自然段,都像便秘突然好了似的舒服极了。

您杀了您的女儿,可她对我们很重要,对我们地下这个世界,哦,相对你们地上。在地上,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但在地下,她是我们的继承人。

兔子开始滔滔不绝。

2.

又来了,又来了。M觉得胃里一阵痉挛,接着一股臭气似乎从心脏的某个深处涌来,开始只是小溪,后来慢慢变成涨潮的大海。一个浪花卷着另一个浪花,吞噬,全黑的大海,跟块铁一样。生吞了一块铁么。他又慢慢弯下了腰。

兔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准确说也是弯着腰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推开了唯一的铁门。

玛莲,玛莲。M想到了这个名字,可谁说他杀了玛莲,他的心肝他的小宝贝,他的一切。他还记得玛莲微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兔牙,当时他怎么没意识到呢。但他没让这错误错很久,他最终还是看到了她的兔牙,可爱的两颗小兔牙。

那两颗小兔牙每晚都咬着他的嘴唇,他想摆脱她,但她力气是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力气那么大呢。他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切的联系呢。

小兔牙会唱歌,很好听的歌。她经常一个人唱,当着人却不唱。她也给他唱,在深夜的时候,多半是在深夜。

“纯洁地达到彼岸,你知道我在找你。阳光闪耀,天空蔚蓝,纯洁的你在彼岸。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有一次甚至听哭了。他想到了玛莲的妈妈。这是她妈妈在婴儿时期常常哼的歌。可现在轮到玛莲唱了。玛莲唱得很动听,很动情。

然后他又感到了小兔牙,慢慢啃噬着他的下身,一根长长的东西立刻站了起来。有时候他觉得那简直是一根钢筋,他想拿斧子剁了它,但不行,不行,小兔牙还在继续。他必须让她继续,他想让她继续,他要她继续,他渴望着,极度渴望着,她,继续。

玛莲常常穿着一条大红的小裙子,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的。他没给她买过,她妈妈也没给她买过。

但她穿着的确很漂亮,不是吗。红红的小嘴唇,红得不能再热烈的小裙子。

有很多次,他以为那是月经血。那摊血趴在他的下身,热烈地鲜艳地笑着,并且越流越多,越流越温暖,他想把那摊血永远地捧在怀里。至少永远地放在他的下身。

3.

他在流血。尽管兔子无数次没收了那个刀片,有一次甚至连舌下都检查了。他怀疑兔子原来是做警察的。但他还是会藏得很好。他有很多这样的小刀片,什么都写不出来时,这玩意也用得着。

他没穿裤子,自从来到地下。他就一直是赤身裸体。他没感觉到冷过,热也没有。他没想到地下是这样的。他也坐过地铁,那不一样。是吧,不一样。

他慢慢感觉自己,快变成了一条精白的蛇。只不过他的白,是那种白灰的白,他有时觉得身体会掉下碎屑。小小的粉尘,一吹,就没了。

但此时他的下身,却是红和灰白。这两个颜色搭配在一起很漂亮。他仿佛经常见到这场面,他似乎就在现场,看着自己,或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两个颜色塞满了他的大脑。

红,灰白。第二天红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白。这个洞也是白的。

啮齿类动物,对,慢慢的,细细的,性感的。它们在他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早已失去时间的概念。还好,因为他是小说家,他还记得时间,这个词,了不起的,忘不了的词。

“M先生,你怎么又这样了?”很多至少他认为是很多时间过去后,他醒了。红消失了,他感到失落、空虚、沮丧,甚至有些崩溃。

兔子还是坐在老地方,这样就不用总是弯着腰了。

“玛莲在我们这里,可我们没法让她活过来。这个事实我告诉过您多少次了。只有你可以让她重新复活,还是不明白吗。我觉得您啊,是不想她活着。”兔子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像龙卷风,而M,他觉得自己似乎搭上了这股龙卷风,飞上了地面。

他尖叫起来。那种如针刺般的尖叫,凶猛困兽的尖叫,他觉得这尖叫是很多线,那必然有一条可以作为绳子,扔回地面,然后他就可以,顺着绳子爬上去。

门又被重新关上了。

但他仍然在尖叫着,不知道,又有多少时间踩过他的身体,过去了,或者根本时间也是一块铁,压根没动过。或又回来了,谁知道呢。他只是忙着尖叫着。忙着把线布置好。

尖叫穿不过铁,也穿不过时间。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懂了。

他不叫了。

4.

兔子很快又回来了,拖着他庞大的身躯。又是一屁股坐下来,喝苦艾酒,半垂着眼睛假寐。

第一次,他希望兔子跟他说说话。

“喂,您。”他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两个字。

兔子已经喝到第二杯了,但他确实听到了M的声音。第三杯不喝也罢,谁让是他向领袖推荐的M呢,真是倒霉透顶。

但兔子仍旧只是干坐着,他在等M。

“玛莲不是我女儿。”M说。

“哎,您真是精神,有点乱了。她的确是您女儿啊,她也是您太太的女儿。不过您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这也算一大进步。我们这半年,总算没白费。”兔子的语气很沉,但M听得很清楚。

“地下已经快不能生活了。我想让您知道,M先生。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但您杀死了我们的继承人。嗯——兔子这回沉默的时间没有那么长——领袖快死了——您必须复活玛莲,否则大家都要遭殃。”

“也是该带您去见领袖的时候了。”兔子这次动作很敏捷。“既然您已经想起了玛莲。”他几乎是像抓苍蝇一样抓起了M。

M想,就这样吧,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他们不会让我死。他们的武器就是怎么都不会让我死。

领袖是什么东西,还好他是个作家,他还没忘记这个词的意思。有时他连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都感受不到了。但每次兔子都会提醒他,他还活着。每次他的大脑充盈着红与灰白的时候。

很远,他已经不会用形容词了,只能说很远,他就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有点像某种迫击炮的声音。这声音时断时续,然而他明显感觉到它们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真。领袖只是一片灰白的影子。还隔着道类似帘子似的东西。

他在咳嗽。并且是能把身边所有东西都震碎的那种,咳嗽。

兔子把他放下,肃穆地站在一边。

领袖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兔子没动,似乎还再等待是否有进一步指示,但没有了,连M都看清了,再也没有了。

兔子颓然垂下肥厚的头,垂得很低,似乎要低到地下的地下。

“我们去见玛莲吧。”M在昏迷中,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又被腾在了半空中。地下的半空中。他又想尖叫,想着那些线和绳子,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M觉得自己在飘,飘在似乎是很多年前才有的一种感觉上。哦!那是与妻子在新婚蜜月的飞机上。

看那些棉花糖,妻子指着机窗外说,一大片一大片灰白色的云朵,确实很像棉花糖。他幸福地笑了,并亲了亲她的脸颊。

此刻他又感觉到了这一切。他觉得自己这回应该是死了吧。他的大脑重新充满红与灰白。

但他的心脏,似乎受到猛烈的一击,恶心的感觉又重新而来。这也是复活的感觉。

5.

玛莲的小兔牙,在他的下身磨蹭着,他想推开她,他能动,他恢复了全部精力,简直是个奇迹。但此刻他似乎在享受,他被自己吓着了,但他的确在享受,他不想动,他想让她继续,继续,宝贝继续,继续啊,啊,啊——

“这就对了,先生,这事完全要出于您的自愿才可以。您不愿意,玛莲还是活不过来。谢谢先生了。”兔子在旁边,仍旧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喝着苦艾酒。“这下子我终于可以放心喝第三杯啦。”M第一次听到兔子上升的欢乐的语调。

“我没有辜负领袖。”醉倒的兔子,或者已经死了的兔子,最后一句话。

玛莲,她的小脸蛋,依然那么甜蜜。她朝着他甜甜地笑,还有红色的小裙子,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一直伸过去,伸到裙子里。

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拼命地亲她的嘴唇,她的小乳房,她的小屁股,她的小——

她呻吟着甜笑,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越大,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震碎。同时,她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暖和,四肢,身体,脚,手,乳房,舌头,阴毛,包括那里流出来的——

她,几乎在几秒钟内,变成了,他,妻子。

浑身是血的可爱的姑娘,那个说云朵像棉花糖的当年他认识的姑娘。

“你可以重新回到地上了。和那个女人。”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尖笑,同样能震碎周围所有东西的尖笑。

6.

欢迎回来。他睁开眼睛,妻子匍匐在他下身,甜美着望着他。

他长舒了一口气。长长的,长长的。直到——

玛莲突然推开了门,哈哈大笑着。

半圆河

有时我会打开那扇紧锁的门,那张木床当然还在。甚至床头已经结满了蜘蛛网。我看到那些蜘蛛正勤力地顺着一根线从床头爬到床尾。这时偶尔会有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我的眼睛会一阵缩紧,伴随着蜘蛛网若隐若现的光点,如同一个失明的人看到的白天。

妻子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一个鲫鱼豆腐汤,一小盘蚝油生菜,一个凉拌豆腐。女儿还没回家,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妻子把碗筷摆放好,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微笑,也可能没有,只是我的胡乱猜测。

六点,女儿回来了。她的小辫子上还有雪花。东北的冬天特别冷,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让一个孩子就这么走回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非常想要一辆电动自行车,那些孩子基本都有了。但她从来不说。

我们一家三口默默地吃着饭,我只喝了些汤,拌了一点饭。因为一会儿我还要替一个包工头卸一批钢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

在这个偏僻的林区,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年轻人已经没有多少。剩下的都是老年人,没本事的人,和能从这个鬼地方搭着体制的直通车直达目的地的人。今天的这个包工头就是。

走到他的工厂,需要走近四十分钟的路。自从我和妻子双双下岗后,我就在他那开始干了,白天也做别的,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工,没有什么稳定的收入。妻子给别人带孩子,那个孩子整天在家里尖叫。

走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深夜,周围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我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我听到自己的大棉鞋咔嚓咔嚓踩到雪里的声音。仿佛这些声音一开始就是属于这个黑夜的。我自己也是。

在黑暗中一个人会得到什么,冷,警醒,回忆,惆怅,或是恐惧,又或是,一种归属感。

而我的感觉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走在这里。我甚至已经觉得自己就这样走着已经走了一百年。一个戴着破毡帽,蜷着手,穿着绿军大衣的男人。他是谁?

当然我也想到了别的,那个木床,甚至是那个房子。我在那房子里已经住了四十八年。那时的这个地方,还不像现在这样,旁边就有条河,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半圆河”。我和一群小伙伴整个夏天都泡在河里,身上套着爸爸用汽车轮胎做的“游泳圈”。哦——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