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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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小说(14)

小佳佳用她线条很长的眼睛看着我说,你觉得你说的话我能理解吗?

(十五)

我在大理忘情地度过很多天,每天都与佳佳见面,她没有表现出要跟我一起上路的意思,我也没有要打算长居此地的意思,我们离分手的日子越来越近。

佳佳的爸爸我从来没见过,但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且年纪比我还小,他如今跟一个姘头在大理的另一边生活。我想如果佳佳有个哥哥就好了,她的童年不该这么度过。可是佳佳说,有什么所谓呢?

佳佳为了证明自己喜欢我是有原因的,给我看过她爸爸写的诗。我没看进去,读一行就不想看了,总之他爸爸是三十多岁来到云南定居的,先是跟同来的女友同居数年,然后分手娶了当地的一个女孩,佳佳是他跟第二个老婆生的。

后来佳佳打开她爸爸的很久前的一个博客让我看,说你们很像。我为了证明我们不像就看了下去,她爸爸在博客这种自由形式前显得过于拘谨和严肃,好像有人在拿枪逼他写博客一样。我看了一点又累了,不过她爸爸表达的一个意思我看懂了,他说,我们生活的国家之所以丑,大概就是反应在正与反、对与错、美与丑、好与坏都呈现出一种一致性,它们的立场不同,但都不太像话,像一个体态日益败坏的中年妇女般不可救药,且令人绝望,如果我们尚有价值观的话,那么我们无论得到与否,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哪怕它似是而非,但是问题是我们已经断然拒绝了那种绝对的价值观,而是用一种丑陋的充满不堪的物质填充了自己,比如公知和五毛一样龌龊,一样无知,一样纠缠,一样下三滥……

我的确对佳佳说过,那些赞同和反对一个事物的双方,都那么下贱下流,简直没救了,等等,诸如此类。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兴趣到大理的另一边去找那个跟姘头住在一起的佳佳爸爸交个朋友,一来我对男人一点好感没有,二来我觉得我离开大理的日子不远了,三来呢,所谓同道之人我真是一点他妈的兴致都提不起来,这么多年,除了女人身上的肉,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我亲近的东西。

我只能对佳佳说,没错,你的父亲入肉三分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个真相,我很佩服他,愿他一切都好。

佳佳说,为什么那么暴戾,要入肉,为什么不是入木呢?

我说,他用情太深,以至于体位上不得不冲进肥厚的肉体了,只能入肉。

佳佳说,还是太生硬,且粗鄙,令人侧目。

我说,那好,你说如何表达人类这种浓浓情意呢,除了一肏了之,还有别的办法吗?

佳佳说,可是女人也可以用情太深,也可以浓浓情意啊,又如何表达呢?

我说,肏即是主体意识,不分男女,你亦可肏之。且在形式上可能还更具美感,不信,一试?

佳佳说,试就试!

说着端着细长的大腿和肥厚的大屁股向我靠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有点较劲,毕竟是被我逼成的这副摸样,我能理解,尽管我不喜欢。

她还是让我去脱她的丝袜,这样肏的感觉和主动性就差了好多。我没法在过程中多言,只能听之任之,并且用来日方长安慰自己。

(第四章)

(十六)

我第一次触碰年轻简单的身体时,还是十九岁那年,而我最后一次触碰她们,我已经风烛残年。

丽江、西双版纳的风光没有让我产生半点留念,相反,我更想早点离开这个安静平和的地方。不仅因为佳佳带给我的记忆过于令我分神了,也让我对自己渐渐失去信心,换言之,如此下去,那并不是我的初衷,也跟三年赴死之旅相差甚远。即便此时没有恶病缠身,理智的情况下我也会得出生不如死的结论,小快乐终将让位大快乐,而活着的意义仅在于可以一死。

我还记着那个在寺庙做义工的妇女,她虽苍老但足够细嫩的手掌,也让我曾备感安慰,更逼真的是我在她的迷茫的双眼中看到幸福,这非常难能可贵。

如果你此时已经忘记发生了什么,请重新回到(八)小节再看一遍。

如今车上有一盆兰花和一只我怀疑是病猫的猫,这也令我再次下决心,往后的日子不能再做加法了,到此为止,刚刚好。

我给病猫起的名字就叫病猫,一来它看上去病病歪歪的,极可能是身患某种疾病,二来这样与我这样一个绝症患者结伴而行,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病猫喜欢吃火腿肠,很便宜一根的那种,起初我每顿都买给它,后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要跟它商量,只有讨我欢心时才可以得到火腿肠,否则只能跟我吃一样的东西。它渐渐懂得了其中的逻辑关系,不是说它有意哄着我,而是仍然常常可以如愿以偿。

我觉得病猫是聪明的。

驾驶时,每到那种陡峭的山路时,我都会有一种一头栽下去的冲动,或者面对雄伟大山时,一头撞上去也不错。我没有压力和多余诉求,可是人生来想死这谁也改变不了。不是非得什么境遇或者性格的人,才可以拥有想死的权利,比如我这种完全可以舒舒服服踏踏实实潇潇洒洒地再活上几年的人,什么烦恼压力负担都没有,也仍然时时想到死,放佛那里有一个宿命般的东西在召唤我,也仿佛我的生就是为了寻找死。

迂回在云南境地,完全不顾方向地来回行驶,也大体上没有走重复的路,随后到达内比都,然后万象和曼谷、金边,说实话,那种所谓旅行的体验,要远远小于我一路赴死的奇特感受,我们在路上,通过不同的风景和人文达到让自己惊奇的目的,所谓开眼界,就是用陌生代替惯常的熟悉,不管是风景、建筑、人情、语言,似乎只有通通陌生才能让你产生旅行的幻觉。对于我来说,我从生到死,如果要细细体味,这里面的惊奇想必会不小。

只是我们的位移实在太短了,无非是在这个星球的角角落落里折腾,那些绿树成群地排列在山腰上,白云似乎病歪歪地躲在半空中,远处的古庙像故意远离你们一样,深深地藏在丛山之中,鸟儿永远不知疲倦,还有莫名其妙的野兽和颠簸行驶的汽车,当地人背着的簸箕颤颤巍巍地装满草药、野菜、果实,他们拉开排场,犹如蚂蚁搬家般的整齐,在上帝的眼里,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

李黎(2篇)

梁山后街

文/李黎

上山不久,我被派去梁山大寨后面的市集当城管。城管没有队伍,只有我一个人。

我当时死的心都有,让我当梁山城管,等于是让我当宋江。

委任是扈三娘下达的。她地位太低,我都不好意思拿她做挡箭牌。但她是美女,我愿意照她的吩咐去做。

在“梁山后街”的入口,有一个很高的牌楼,上书“百山千寨无假货,水泊梁山一条街”,商品经济热潮扑面而来。但我都不敢走进那条街,那里卖的基本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槊棒、人肉人皮人骨头骨大腿骨小腿骨……为揽生意,他们还现场练、现场试用、现场宰杀、现场自杀……有人说,世界上最长的路是布鲁克林到曼哈顿的路,实则世界上到处都是最长的路,克拉玛依友谊馆的过道就是,从出事煤矿的井底到地面的路也是,我现在就走在世界上最长的路的开始,面前是“梁山后街”,每家店铺都有当权头领做后台。

牌楼外,也就是整个“梁山后街”的第一家店铺,是一家录像室。它不张扬不怨恨,自得其所地窝在牌楼和时代的阴影里。它的后台头领显然也是不张扬不暴力的。

果然,录像室老板是林教头的远方本家叔叔的老乡的娘家舅舅。此人姓彭名飞,外号阅书无数,“阅书无数彭飞”,但没用,他不在头领之列,更何况这里是梁山而非学院。彭飞上山后也无聊,除了搬书读书就喜欢看录像,还特别爱看文艺片。一天他搬书时不小心把几盒录像带碰到地上,被来借书的林教头看到了,两个人聊了起来。聊了半天,彭飞对林教头说:

啊呀林教头,我们是亲戚!林教头没说话。

哦……我们是远房亲戚!林教头还是没有说话。

彭飞只得再退让一点说:我和林教头你的远房叔叔是老乡!林教头欲言又止。

那我是林教头你远方叔叔的老乡的娘家舅舅,这样总可以了吧!

林教头相当领导地笑笑,说道,行,不过,你还是尽量不要对别人提起这层关系。

确定了关系,彭飞就在后街开一家录像室。他报出了和林教头的关系,办下执照,但也因为他和林教头的关系太远,比兔子和林教头的关系还远,所以他只能在牌楼外面开店,房子自造,违章建筑。彭飞默默忍受,他认为会有很多人喜欢看录像,可除了我没有人去。我因为不敢走进后街,不想死,所以看起了文艺片,爱上了这玩意,经常和彭飞边喝酒边看录像。

嗯,我开始的时候给钱,后来我觉得我是城管,来看录像是在公干,就不给钱;彭飞开始的时候问我要钱,后来见我抬出扈三娘,他就抬出林教头,但是他说说而已,不收我钱,可能,他觉得林教头还是向着扈三娘的。林教头和扈三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存在于现实之外但确实存在的事,是个难题,是一部文艺片。

我们那个时候怎么会有录像看?你管这个干吗呢,既然你从来没管过我们当时早饭有没有营养鞋子有没有鞋垫,录像的事你也不要管了吧。我没说看DVD算是很客气了。

林教头有时候也来看录像。我们不希望他来,他一来,我们就压抑。他毕竟是领导,如果我们只是科级干部,那林教头的地位,至少相当于省部级大员,甚至是领导人——此问题后人一直在分析,分析林教头如何被排挤出领导集体如何被贬低为马前卒……其实都无所谓啦,当时林教头就比较无所谓。

如果他在乎,就不会常来这里,而是应该和宋江喝酒去,陪宋江去豪迈,陪宋江去冷笑。

但真正让我们压抑的是林教头的情绪,他一般情绪不好时才来看录像,过程中他一般会继续情绪不好,然后带着最不好的情绪离开。郁郁寡欢是我的归宿,舍此我无处可去,林教头如是感慨。

有一次,我们看《东邪西毒》,说的是林教头的故事。我偷眼看林教头,他像老僧入定那样,但手脚都在抖。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后世怎么看待自己,多么残酷,会让你一时间分不清生前死后的顺序。而看到后世不仅看自己而且凝视自己,这更可怕。

林教头和扈三娘的故事被搬到大漠。开始是悲壮的音乐,音乐声中,画面上出现一个地图,上面有一个粗粗的箭头,快速地从东京指向大漠,林教头在箭头的阴影里模模糊糊地从东京往西域逃亡。

紧接着画面上是扈三娘的独白: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作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作嫉妒。我不会介意其他人怎么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我还以为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不会有嫉妒心的,因为他太骄傲。在我出道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因为他喜欢在东边出没,所以很多年之后,他有个绰号叫东邪。

林教头扛着装满了“醉生梦死”酒的葫芦走了过来。

扈三娘道: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林教头道:我想不起来。

扈三娘道:那你还记得是怎么来这儿的吗?

林教头道:我也不记得。

扈三娘道:你为什么带着这酒葫芦?

林教头道:因为很熟……

最后,扈三娘喃喃自语:没事干的时候,我会望向水泊梁山。我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一个男人在那边等着我。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他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那天皇历上写着:驿马动,火逼金行,大利西方。

林教头抽泣起来。我们只见过浑身沾满血和内脏的林教头,但从来没有见过泣不成声的林教头。我们手足无措,我们不敢打扰一个叫“豹子头”的男人一生中难得的痛哭,于是我们等着,等林教头哭完。因为等得比较无聊吧,彭飞把《东邪西毒》又放了一遍,林教头又听到了扈三娘的声音,哭得更厉害了,我们更加手足无措,又不敢打扰一个叫“豹子头”的男人一生中难得的放声痛哭,于是我们等着,等林教头哭完。因为等得比较无聊,彭飞把《东邪西毒》又放了一遍,林教头又听到了扈三娘的声音,哭得血泪俱下……林教头再一次听到了扈三娘的声音,他愤怒至极,对彭飞喊,你是不是疯了!彭飞当然没疯,林教头也不哭了。

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我们围在一起喝酒,林教头为刚才的失态、非常失态和极其失态感到扭捏,一个劲插科打诨,一个豹头环眼的人插科打诨起来,真的让人毛骨悚然。林教头大概也知道如果继续待下去,只会让我们不自在、毛骨悚然、恍然若梦……挥一挥衣袖,走了。

林教头看到了他自己以后的形象和形象的模糊,加上又哭得太凶,心中积累了太多愤懑,身体开始垮了。他后来的吐血而亡,和这次看《东邪西毒》有直接关系。林教头后来吐血而亡,是因为他看到了他自己。

一晚,林教头突然掀起帘子走进录像室,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他脸色凝重,拿起我喝过的碗把里面的酒干了。我们不得不“暂停”,但等了半天,林教头也不说话。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嗯哼?

林教头还是不说话。在我们都以为他会继续不说话时,他却说了一句很洋气的话: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看看彭飞,心说你看书多,你接茬。彭飞果然来了精神,对林教头说:林教头,你不是不是觉得最后一句很矛盾,你是不是觉得随心所欲和不逾矩很矛盾?这句话所以很难理解……

林教头悠悠回答,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这些洋文节奏感很好,往后一定会有根据这种节奏感演变来的音乐。

你是说hip—hop吗?彭飞问。

我羡慕不已,因为我也知道这玩意,就是说不出口,也就是说,一来我记得不清楚,二来不会活学活用。这是题外话。林教头还是很在意孔夫子那句话的,自从两天前他在录像室里看到了他自己,他就开始研读起一些能够探究自己是谁的书。山上书不多,很多书上面还有油和血,选来选去,林教头找到一本《诛孔》——《诛仙》的姐妹篇,虚构了神仙孔子被另一系统的神仙挫败的故事。书里的话林教头觉得很受用,但他却说喜欢其中的节奏感,妈的他大概是骑马太多颠出节奏感来了。

我比较懊恼,我们不喜欢林教头到录像室来,让我们觉得压抑,何况他进来的时候,我和彭飞刚刚准备好酒肉葱蒜,准备大看一场。我们精心组合了禁片、动画片和黄片,打算看个通宵,因为明天没事,高俅兵马把我们给围住了。我们经常被围,每次被围,我们都会被命令不要乱动,听头领的话,为此甚至挂出了横幅标语。现在就有很多:

水泊,加油!梁山,雄起!

以勇气面对朝廷,以爱心援助兄弟!

手手相牵、心心相连,今天我们都是宋头领!

梁山标语太多,几位头领一度制定了“用标语击败朝廷”的策略,后来,不是因为这太弱智而是因为这太有文化了,被废止了。

林教头过来,以及他说的不着四六的话,带有永别的味道,高俅兵马在上下,林教头又到了出力的时候。他打算孤身一人杀个七进七出。他刚才说的关于人生与寿命,除了伤感,还有憧憬。他最大的憧憬是:不要看到自己壮士暮年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