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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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小说(12)

戴着面罩的家伙们愣了一下。其中一个从后备厢里伸出一根高尔夫球杆,企图在沙地上画出些许信息。“FUCK!U!”他写。然后他挥杆把一块石头抡向天空,砸在老沃霍森的窗户玻璃上。

老沃霍森拿起挂在门廊的呼吸机套在脑袋上,气急败坏地抗起猎枪走出家门,沿着高耸的天梯慢慢降落。他再次扣动扳机,一发子弹打爆了汽车的油箱,大火直蹿上天空。剩下的子弹,全部打在那些小浑蛋的脚边。所有人僵持在原地,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只有这片安静的沙漠被连续不断的射击打得尘土飞扬。

恒星转瞬落下了沙丘。这里一颗卫星也没有,天空黑得吓人。汽车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老沃霍森站在这团火焰对面,从那几个年轻人呼吸机玻璃罩的反光里看见自己——一个又瘦又高佝偻顽固的小老头。

他泄气了。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摘下呼吸机。猎枪竖着靠在门后。

他用青筋叠起的手捏了一个三明治吃。又冲了一杯红茶。

下面那群年轻人的同伴开着一架复古的蜂鸟直升机,通过已经打通的维度通道,赶来会合。他们用高纯度的氢气油往汽车上泼,那车就像烧不完一样,熊熊烈烈,成了他们夜晚的火把。

赶来这里的嬉皮士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铺了一大片地方。他们日以继夜地欢歌笑语,齐心协力把沙子堆砌成长城、巨石阵、世贸大楼遗址、千手维纳斯,还有一头长了三个犄角的抹香鲸。

这帮人几乎不需要睡觉。他们只要摘掉呼吸机侧翼的过滤系统,再把燃烧的甲基苯丙胺导入其中,乳白色的烟雾就会充满他们的头罩。这是最好的休息时间,只需要往随便哪个沙坳里一靠,等待这些烟雾被小心翼翼地全部吸入肺中。然后他们的精力又充沛得像地球的早上第一缕阳光下的小蜜蜂一样嗡嗡作响。

年轻的身体很快适应了新环境的气压,很多人脱掉了保护作用的干式潜水服,赤身裸体地在沙泽里奔跑,当众做爱。

最后,他们点着了预埋在沙堆里的彩炮。在一个晚上,所有的沙塑一同被炸毁。五颜六色的烟火穿过了稀薄的大气层,喷向宇宙。那些水晶渣滓般的沙粒洋洋洒洒地飘散在凝固无风的空气中。

老沃霍森这段时间一直都睡不好。他告诉自己不是孩子们的问题,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下面那群衣冠不整的野人。可事实上就是那群疯子的问题!他忍无可忍地吞了一粒超浓缩安眠胶囊,刚刚躺下,伴随着他身板儿下的床板一阵随即而来的颤抖,五光十色的烟火一发接着一发炸翻了天。他扭着脸,看着窗外逐渐模糊的光彩,意识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身体。

有那么一些瞬间,他不敢确定——或者几乎完全相信——他就在他们其中,是他们的一分子。他也和他们一样,年轻、健康、疯狂、直截了当。他感觉自己那个残缺的一生只是短暂的幻梦,一个小心翼翼虚拟出来的故事,而真正的人生眼下才刚刚开始。

他睡了可能有二十多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光线昏沉沉的,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天空仿佛被尘埃填满了一样。

他套上呼吸机走下楼,用手拨开空气里的沙子,就像在水中拨动漂浮的水草一般。此时的T14F301N91小行星万籁俱寂,入侵者们已经离开了,所有稀奇古怪的外来品也都随着他们一起消失无踪。

老沃霍森一瘸一拐地漫步在能见度不足一米的沙漠上,想着再过上几个地球周,这些飘浮在空气中的沙子就能完完全全尘埃落定,这座小星球很快又能恢复原貌一如往昔。然而就在他一米开外的正前方,他马上将能看到,一辆被烧得体无完肤的奔驰G级汽车,和一个正在关闭的维度通道入口。还能看到一些幼白幼白的沙子,正在被通道关闭所产生的涡流风压卷入其中。

朱白(1篇)

死亦无妨

文/朱白

上路,在路上开一辆破车,跟杜冷丁做伴,养活一只猫,身上的钱足够了,足够支撑这最多三年的行程,了无牵挂,跟郊区的食杂店老板女儿滚床单,给一个同样单身寂寞的老太太手淫,就这样,什么都不少。

——题记

(第一章)

(一)

我不要邋遢,也不想在医院的病床上等死,更不想看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儿女在我床前尽所谓尽孝。没有什么奇迹,这你们都知道。

中大医院的小护士像真正的天使一样,跟在张大夫屁股后面,说不上她心里到底有什么开心的事儿,整天跟死人和将死之人打交道她还能从心里往外地高兴。你看,那张小嘴,总也合不上,不管医生跟患者说什么,她都一副即将要笑出来的摸样,至少嘴角不停地要上扬,有一种对新鲜事物无比憧憬的表情。

小护士叫张婉婷,我跟大多数医生一样都叫她婷婷。那天她来到阳光洒满整个屋子的病房,偷偷跟我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可能不大好,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张大夫会亲自来跟我说。

我抬起胳膊,试图去抓婷婷的手臂,但够不到,嘴里咕哝着说,还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呢,已然如此了,再说,再不好的结果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应该听着不错。

婷婷很受用我的恭维,她不是要利用别人这种好感实现什么,而是仅仅简单的受用,意思就是她会微微高兴一下,然后继续做事。我猜,这样一个姑娘面对每天如潮水般的爱慕和怜香,一定会影响到她的心情乃至心境。

婷婷抱着双臂,虽然那样很可爱,也符合她的职业习惯,但我还是觉得这是她有意不让我去抓她的手臂而采取的一种防守姿势,所以我表情有点故作生气的模样,想用“冷酷”来打动和温暖眼前这个美丽可爱的小护士。

婷婷瞪着大眼睛往我床位的方向看了两三秒钟,然后转身离去,除了一点布鞋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外,没有留下一点声音。

称不上是一种沮丧,但多少有点意犹未尽是真的,我不想一个漂亮的早晨就这样被断送掉。我不是说什么“不好的结果”,而是婷婷那与我若即若离的关系,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奶奶的。

(二)

我早就不上班了,但单位给我保留了档案,换句话说,我还是身靠时尚传媒集团的一名员工,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但在退休前,他们还善意地允许我将身份、档案、履历等等证明一个人确实为这个世界工作过的资料留在他们那里,我的名字仍然在他们的现职员工的花名册上。还有一年,就都结束了。

其实我没打算将自己的职业生涯结束在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传媒集团,但碰巧在我停薪留职的几年里,他们也在走下坡路,利润持续下滑,影响力大不如前,据说有时候连一些外围嫩模都不再愿意成为杂志的创意主题拍摄对象,甚至还听说一个曾经在三亚海天盛筵上暴露姓名的模特,竟然提出要上集团旗下的某本家居时尚杂志封面,才能接受采访的要求。这种反差感大概好比,落马的高官在被调查期间,会对身边的小警察弯腰低头保持礼貌,却仍然难逃被呵斥的境遇。

话说回来,正是这种瘦死的骆驼被虫咬的境遇,令我产生要与传媒集团同呼吸共命运的想法,即将余生在这里打发掉。这一点都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实际上,这种时候我才表露出一点积极上进的心态。

没想到我自己厌倦的时间早了点,离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尚有些日子,我就已经彻底厌倦了,所以停薪留职回到家中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我得承认,早点退休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本来是个非常虚妄的东西,但一想到退休这个词,我就原谅自己了。当看到满大街的人,人人都怀揣着一个所谓的梦想,这可真让人恶心,为什么要有梦想呢,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甭管这人长得多难看,智力多么拙劣,审美多么低下,他都要有一个梦想。如果说上帝在每个人身上都安排了同一个东西以示公平的话,那么这个东西一定是梦想,他让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拥有了这么一个虚妄且犯贱的东西。

我有一个梦想,来源于人类自身的妄念,它不是魔鬼,但却可以萦绕你的肉体和精神,本来我们早该放弃,可是因为这个萦绕之物的存在,竟然多活了多坚持了这么久,对于地球对于宇宙来说没有好处,反而因为消耗而越显破败。

提前退休看上去无限可能,美好自然也在其中,但不幸的是,我被查出得了一种强力排斥治疗的内脏疾病,医学上关于这个有一个特别拗口的名词,至今我也没记住,但确诊和对其预估的准确性是非常高的,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没记住名字就断然怀疑其诚意。病来了,就这样。

专家医生会诊,第一次告诉我结论的时候,我的老婆和儿女均表示难以接受,他们哭成了泪人,这让我想到了如医生所说的“剩余寿命在一千二百二十天左右”之后我死了时的情形,你们看看吧,他们的泪水多么不值钱,哭号的声音多么难听,女儿还好点,边哭还可以边往女婿的怀里靠,可那个健壮平时里只知道跟我对着干的儿子,就相当丑陋和令人不安了。他竟然他妈的也在哭,鼻涕都流出来了,眼角的泪水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外淌,黏稠的鼻涕被他巨大的手掌蹭得哪儿都是,脖子上那层透明的可以反光的液体,一定就是其黏稠的鼻涕被摊开之后的效果……

我只是有点可怜我的老婆,她还年轻,竟然即将要成为寡妇,以她的个性很难再嫁了,跟她同龄的人她这辈子都没放在过眼里,比她还老的那些老头,我真没法想象她会忍受一个除我之外的脸上充满皱纹和沟壑的老头!

如果事情没有美好的一个角落,可能就不会那么难堪了。我老婆曾经是个美人,事到如今,也仍然称得上颇具风情。

(三)

儿女的眼泪让我觉得自己死在他们前面,是一件非常对不起人的事,而事已至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看着他们挨个死去。

但这只是个念头,连想法都称不上,我不可能为他们的死做任何实际的事,只能按照生命的自然规律去履行、按照上帝的安排去执行,所以,从概率上来说,我的那个念头不可能实现。况且我又被查出绝症,无法治愈,也无须缓解,三年多一点,迄今为止都非常精准,只能用类似晚晴时人们喜欢用以排忧的鸦片相似的药物舒缓患者的紧张情绪。

我习惯叫我老婆红猪,叫了快三十年,晚上病房里就剩我们俩,我说,红猪,红猪啊。她转过身用哀怨的表情等待我说点什么,我还是觉得她十分可爱,即便我得了绝症她也还是不忘撒娇,或者说撒娇已经成了她对待与我有关的万事万物的一种本能。如果再年轻点,当她脸上出现这种哀怨的表情时,通常会伴随着一句“干吗呀”,吗和呀都分别拉长声音,娇滴滴的,一副不反抗的被娇惯的女孩儿该有的表情。

可是这种时候,我当然没有什么好话,也不可能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亲个够,我是一个病人,且是那种绝症的病人,怎么能做出如此反常理的事情呢。所以,我只是用眼神告诉她,请离我近一点,我有话说。

(四)

红猪老婆通情达理,没怎么让我废话,就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是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我决定将我们名下的三处房产卖掉一处,一处留给她住,一处先继续出租,将来看看儿女谁更明白事儿就给谁。就这样我带着卖房子的钱,开上那辆宝马X1(儿子当初买的二手车,现在我从他那买来,给他的钱足够他买一辆新的心仪的车了),做一个为期大概三年的旅行。

除了一药箱医生给我开的杜冷丁和一张银行卡,我不想带上别的了。所谓轻装上路,这一辈子我够烦琐复杂的了,看看家中永远堆放不够整齐的书,书架、柜子、椅子越来越多,旧的舍不得扔,新的不断地买,生活永远是加法,直到自己万分恶心受不了这份沉重。

儿子本来是最反对我这个“荒唐丢人的计划”的人,但后来我买他那辆三手X1的钱真的是十分有诚意,他脑子幻想着新车(什么沃尔沃或者凯迪拉克之类的吧)时忘却或者原谅了我的荒唐,而且这件事他只能是表达态度,而无法决定其是否执行。所以,就这样吧。

(第二章)

(五)

我以前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三个老人一起上路烧杀抢掠不亦乐乎,他们是否也得了绝症之类的不记得了,但的确很像末日,他们打劫,一方面是因为身上的盘缠不足够维持下面的旅行,一方面这事儿的确是有快感,反正是操蛋一次,为什么不让它充满快感呢?

没想到很多年后,这么一个被我记得乱七八糟的故事,竟然在我身上发酵成为了一次付诸行动。我是一个行动力非常差的人,从来没想过效仿别人,也不会身处一个超长期计划之中。

可是我仔细想过,比起来如此艰难和陌生地独自上路,躺在病床上接受长达三年的亲友挥泪告别,这点阻碍还算得了什么呢?

红猪让我临走时立一份遗嘱,我觉得这个的确有必要,但此时说实话,我还没想好,也暂时不想面对生离死别这样难免让人皱眉头的事情,所以我说,不是三年吗,不着急,我在路上时会想好了再跟你联系的。红猪一副任江河流水奔大海的表情,多少有点让我伤心,我本来以为她会苦苦挽留甚至逼我带上她一起的,但是很遗憾,她的人生到了此时此刻也似乎有了点自己的打算。就此,我一边难过,一边为之高兴,有点像即将嫁女儿的父亲,那种不舍、怨气和悲伤交织着憧憬、美好和规律。

我想,我会像坚强的父亲一样,虽然泪眼婆娑,但会祝福自己的女儿牵手那位怎么看都没我英俊的小伙子,一起美好地生活下去。

其实我挺想见见护士婷婷的,有很多关于告别的话想对她讲,可是那个医院的大门我是不想再迈进去了,不是担心自己失去离开医疗设施的勇气,而是那里的气味带着一种死亡感,我害怕的是三年多一点的时间没有那么准确。

婷婷的旧日芳容就留在我的心田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遥远的大西北或者土耳其之类的异域国家给她寄张明信片什么的,通过纸张和笔记,我觉得我会再次看到她迷人的微笑。那件摇摇摆摆的白色护士制服里的娇小躯体,也将会为之轻轻颤抖,那是美好的姑娘在美好的年纪留给人们足以怀念上路的美好记忆。

似乎此时我有点后悔,如果当时住院治疗时不是有一次将手伸进了婷婷的短裙里,我们似乎关系应该更融洽一点,即便做朋友也会更自然,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远远地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的相望。

我的手将她的粉色护士制服掀开,歪歪扭扭地堆在屁股上,褶皱跟它原本的粉色一点不相衬,里面是一条棕色宽松短裙,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我的手从短裙入,顺着大腿抓住了里面的内裤。这已经是最过分的一幕了,甚至我用来固定婷婷的双腿也随之抽搐了一下,我惊讶自己的忘乎所以,更是惊讶对方的极致反抗态度。按理说,我通常不会贸然对谁行使这么夸张的动作,如做出来必定是对方能够接受的。可是对婷婷的误判,让我挺下不来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