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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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故事马:周亚平诗歌研讨会(6)

潇潇(诗人):【补充部分】刚才我有些不好讲出来,听了张清华的发言我觉得我要补充一下。亚平的诗是性感的,真的,作为阅读者和写作者我一直都有这种感受。刚才张教授举例了包括《霞光》、《急救箱》(这些作品),这些这么严肃的作品他用那么强烈的词语让我们阅读者在阅读的时候直接抵达内心和生命,而且我不知道你们男人阅读亚平的诗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想很多女性读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亚平诗歌的时候她是有非常性感的感觉,会让人产生联想,他的这种品质在很多诗人的作品里是缺失的。他的语言是性感的诗意的,他的诗歌语言的自由自在度让他的诗歌最后达到一种性感的程度。因为他太自由了,而真正最性感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补充身体到灵魂的时候。我把《诗论》这首诗最后的一段读出来,突破我自己,我刚才是羞于读出来,现在我把它读出来,这也是亚平对诗歌最经典的结论。他说:“诗歌是鸡巴,不是什么东西/却是最长的真理了/‘哎哟,哎哟。’//‘呼呼,这里是牧场啊!咱们歌唱吧。”他的诗论既说了诗歌是什么,又表达得那么性感连声音都有,牧场也有。那真正的好诗歌就是一些器官在牧场里面野合,这就是诗歌最高的真理。

李九如(诗人、北京大学博士后):【代宣读韩东对周亚平的评论】周亚平是最后的先锋,唯一进行时的先锋。他是成熟的、成功的、成立的、成就式的先锋,是建设型的并卓有成效的先锋。他的先锋性不仅是姿态的、观念上的,更要害重大的是文本意义上的建树。不单预示了当代诗歌的某种新异的动向,且凭一己之力完成了整条道路。周亚平,前不见古人尚不足道,后不见来者才称得上真正卓越,当然,是在他开启的路数上。

周诗难以复制和模仿,即使有也不可能达到周亚平的刻度。周给后来人留下的余地很小,已抵达某个极致,勉强效仿衰微势不可免。周不仅是一个开启者亦是完成者,因而呈现出孤绝的氛围。

自20世纪80年代启动的先锋写作至今已经式微,先锋逐渐堕落成一个商标式的大词壮词,用以横扫对手和异己,在否定的破除的意义上使用。在建设的肯定的意义上理解体悟先锋尤为困难,直到周亚平的归来。先锋不是别的,即是文本试验、形式的极端追求以及观念的颠覆性更新。

有两类伟大的书,一类是读一句少一句所以舍不得读,一类偶尔翻阅惊若天人,但读多了会头晕目眩以至呕吐,质量之大密度之高难以承受,如卡夫卡如乔依斯普鲁斯特卡尔维诺等,周亚平的《红白蓝灰黑黑》属于后者,其先锋的品质不仅拒绝拙劣的模仿,也拒绝消费性阅读。

读者、作者两边不讨巧唯周诗也,所以说周亚平的诗不是可读的诗亦非可写的诗,不在这个二分法的概念里。只能惊鸿一瞥无法跟踪,超越时间流淌的模式,只能在空间建构的框架内得以打开。周亚平乃独特的空间诗人,以牺牲时间的暧昧使其建造更为纯粹瑰丽深远。词语在手如玩积木。

先锋即是不媚俗,周亚平在此的绝决无人能出其右。他不仅不媚大众也不媚小众,不仅不媚读者也不媚同仁作者以及模仿者和追随者。他的造作是不可效仿的,让人望而却步,无处下口,不给欲求的人以信心,只能使其断了念想。给人的惊诧绝不是“诗原来可以这样写”,而是:诗竟能写成这样!

并且周的不媚不是说出来的,不是观念和姿态,不是执意的愿力表达。文本如此,天生如此,下笔即如此。孤绝是周亚平的宿命,所有真正先锋的宿命。唯有安之若素。孤独孤绝,但不孤高孤傲孤愤。这是周诗透露出的气息也是周诗人透露出的气息,有点迷人了。

大智若(评论家):我的发言主题是:意义的延迟:周亚平诗歌的四重意象。周亚平的诗歌是当代诗歌矛盾晶体的一个隐喻,他用曲折、幽暗的意象,坚韧的构建一个诗歌乌托邦大厦。当读完厚达700页的诗集《红白蓝灰黑黑》,这种矛盾的意象如同一只早春复苏的动物,蠕动着进入我的思维。一方面用诗歌纯粹地勾勒出博大的意蕴,他每一首诗歌似乎都在为诗歌的意境修剪一个厚实的符码;一方面又游离于诗歌的世俗场,典型的就是他民间写作立场,即无功利纯粹写作,即是对聒噪时代的疏离,也是对虚伪文学领域的冷思考。

民间的立场:雅几年,俗几年,雅雅俗俗又几年,文学市场在曲折的幽径中高潮过,呻吟过,哀叹过,沉思过。这两年,我发现诗歌和短篇小说开始有复兴迹象。诗人很难成为一种职业,诗歌很难成为一种产业。写诗源自内心的热爱,这点弥足珍贵。80年代诗歌狂热是不正常的,目前诗歌回归其是其所是。即回归语言、试验、文学厚土,而不是口号和虚名。我以为周亚平的诗歌是纯试验的先锋文本,读完之后才发现,周亚平根本没有叛离汉语传统写作的意境,而是回归到语言和意象结合的原初状态,重回古典。诗歌是文学之母,古老的修辞学源自古希腊关于财产诉讼,那时的修辞学家就是诗人,所以巴尔特说诗是文学概念之根源。我记得杨黎说过,一切好的小说必须是诗的。我以前也分析过,小说的思维是直线的,而诗歌的思维是曲线的,能写诗歌的人能驾驭小说,写小说的未必能驾驭诗歌。21世纪的文学革命,可能从诗歌开始,而不是小说,成为领头羊。因为现在诗歌作品大量是民间本真写作。我读完《红白蓝灰黑黑》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周亚平80年代早期诗歌一直到现在的诗歌作品,诗体庞杂,既有朦胧诗,也有格言警句的哲理诗,既有超现实主义诗歌,也有少量的叙事诗,诗风变化较大,但用语言结晶的意象是一贯的风格,尽管后期的诗歌从辞藻修饰过渡到素朴,比如,后期诗歌经常出现傻逼的字眼,回到日常,但没有改变这一风格,他依然对语言精雕细琢,语言释放出诗歌混沌的意象。总体而言,周亚平的诗歌具有四重意象,这四重意象不是割裂的,有时候汇聚在一首诗中。

一重门:重组的意象。意象重组,是周亚平诗歌重要的内核。尤其是在早期诗歌作品中,或许受西方印象派诗人的影响,意象重组自觉性强悍。字句暗合,通过流泻的意象,重组一种混沌的内在情绪。《俗丽》:一只黑梨,被置于花瓶附近/它淡黄的表皮,青青淡淡……花瓶的瘦颈上吐出/赭褐色信子的缘故。很显然,这是超现实主义语言写作,梨子无黑色的,即使有,怎么会有蛋黄色表皮这个自相矛盾的表达?红色和褐色怎么统一成一个色条?如果语言是袒露的冲动,那么颜色就是对情绪的化妆,矛盾的色彩交织,掩盖内心困兽般游走,意指内心在狂浪中的纠结情绪。批判工业化的诗作《大机器》中:劳动像铁一样结合……汽笛叫得沉闷,石皮清亮/一直铺展到人群的脚尖。这种大工业生产中的图形被周亚平捕捉到,但他没有采取中国意识形态口号式写作,而是把这些作为悲剧的侧影,使劳动的图形坚硬、沉闷和寂寞,劳动和铁这种无法铆合的意象被周亚平植入诗歌中,使劳动充满了锈迹,赋予铁寂寞,汽笛形成线条,更加沉闷。这就是大机器的一个侧面。周亚平诗集《红白蓝灰黑黑》有几十首类似的诗歌作品,由于篇幅的缘故,我不一一分析,重点再分析《脆弱》:谁能保护你/连一只/折纸的飞行/都使你/惊恐万状。这首诗很短,但其意指的内涵却不是那么简单,是一首典型的意象重组诗歌,我更愿意把这首诗歌当作意识形态化的讽刺作品。一共只有19个字,这首诗背景很浓厚,如果没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识形态制造的荒唐,那么,这首诗的意象就读不出来,折纸的飞行引发的恐惧,“你”具有了多重意象,如果把背景、折纸的飞行、恐惧意象组合起来,那么,这首诗意指空间无比广阔。这不仅仅是诗人的智慧,也是现实的荒诞。

二重门:混沌的修辞。《像一个忧郁的人一样》:嘴里嚼着面包/手里也攥着面包/我把面包屑撒得/天下都是。我说过,语言和意象是诗歌必然要回归的厚土。从80年代一开始,周亚平的诗歌就注重修辞,由于受超现实主义影响,他的诗歌语言在混沌中散发朦胧的幽暗之光,曲折的语言驾驶混沌之舟,驰骋在诗歌的天空中。亚里士多德曾经给修辞下过定义:从每一主题中抽取其中所含说服力的艺术。语言在诗歌中并不是为说服力服务的,尤其是在周亚平的诗歌中,是为混沌服务的。周亚平极其注重诗歌的语言,他说,对普遍事物的关注,致使我们特别注重研究对于事物有着绝对制约力的语言事件与文字本身。由于周亚平早期诗歌和后来的诗歌诗风有差别,但注重语言的雕琢,是其始终如出一的风格。不过,早期他更倾向于用形容词修辞,后来的诗歌繁华落去不少,返璞归真。从头到尾,诗集《红白蓝灰黑黑》都是语言的盛宴,或是大鱼大肉,或是山珍海味,或者青菜萝卜豆腐,尤其是后期的诗歌,语言清淡许多,修辞没有后期浓烈,并不是说是他诗歌语言的退化,相反,他更注重句子本身普通词语的修辞。

三重门:扩张的场域。诗场域是我自造的一个词语,场域的概念来自布迪厄。读周亚平的诗歌,能发现诗歌意象中巨大的场域效应,这也是周亚平诗歌重要的特色。场是一个空间,域是一个取值范围。也就是说,周亚平的诗歌有一个模糊边界的空间,诗歌句子通过意象,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意象范围。不能说周亚平所有诗歌,最少大部分诗歌都有这种诗场域扩张的意象。这么说很抽象,具体分析他的作品。《如果麦子死了》:如果麦子死了/地里的颜色也会变得鲜红/如果麦子死了/如果要等明年的麦子出来/才会改变地上的颜色。麦子是普通的农作物,在周亚平的诗歌中就不是农作物的,这也不是关于农耕文明的诗歌,麦子在早期当代的诗歌作品中作为符号被提出来,在这首诗的语境里,周亚平的诗歌构建了一个意象的场域,麦子赋予了人类的生命体,麦子的空间是大地,范围是生死,生死改变大地的颜色。周亚平说:“我认为诗歌的可能或许只在于通过形象来恢复事物的现实性。但它的具体姿态和基本成分却被我们忽略了。”周亚平的诗歌回归物自体,通过意象对事物的注释,不是清晰还原了被忽视的事物细节,而是扩张了场域,让事物的细节在诗歌中重现,重现的不是细节,而是模糊的意象。这就是诗歌的境界。

四重门:意义的延迟。意义的延迟是我读周亚平诗歌发现的又一个重要的特征。我先直接分析其作品。《银匠铺子》:叫声师傅/打把锁/送给我的妻子/顾红柳。这首诗歌一共16字,但这首诗传达的意义是极其丰富的。用口语简单交代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交易,这首诗的意义却延迟了。延迟是词语独特的效应,延迟制造了一个谜语,延迟不是消失,意义在延迟过程中打开了无数窗口,也就是说句子或词语在延迟中被赋予了丰厚的隐喻。师傅、锁和顾红柳在诗歌中原来的指意经过延迟,重新赋值,这三个词语第一意义是名称、金属物和姓名,延迟后,具有了第二意义,就是涵指意义,涵指是变形、隐喻的意义。师傅通过重要的转接项锁和顾红柳发生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主人公是隐藏的,没有在诗歌中作为主体出现,这就是“我”。于是,我和妻子通过锁发生了关系,我为什么要送一把锁给她?锁是隐喻体,隐含出轨和禁锢之含义。那么,锁是要锁住妻子顾红柳还是要锁住我?这是这首诗通过意义延迟塑造出来的谜语。意义的延迟是在释放多重的意义,产生多重的影像。所以,周亚平说:“一首好的短诗便足以解决一部电影要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