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言情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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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如初

军医走后,努达海的气息渐趋平稳。当他疯狂到失去理智、疼痛至没有知觉时,面前的女子好似未央。而冷静下来,但凡是个常人也该明了,她不是未央,未央即便生还也当与他一般年纪了。新月是小她二十几岁的和硕格格、太后的义女,他们之间怎会有感情瓜葛?他糊涂了,自己方才对这位如花似玉、稀奇古怪的格格做了些什么?抓着她的手,接受她的安慰,两只眼睛死盯着人家不放?天!

新月定定地站在努达海面前,仰视着她的巴图鲁,默默念,深期盼。念他可怜的痴傻,盼他幡然的顿悟。望着望着,泪浪模糊了他惹人心疼的眉宇。

手已悬在半空,努达海竟忘了自己意欲何为。难道是要将她脸上的泪迹拭去?可是,他凭什么?

努达海不知自己究竟犯了多少错,才落到这般再不得救赎的田地。明明清楚孰是孰非,可他竟想说服自己,她就是未央。今时今日,他对未央还有几多牵念,以致饮鸩止渴似的非要接受新月?这想法太过疯狂,在旁人眼中,甚至他自己都难以接受。百般的不可理喻,只为当年一段情殇。而她更有千般的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若她不是未央,她来做什么?努达海发现自己坠入了一个思维怪圈,无论如何推想,结论都仅有一个。

努达海尴尬地将手收回,支吾着道不出所以然,「新……呃,我是说,你……」

眼见努达海欲言又止的样子,新月先扶他坐到椅子上,帮他摆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当心,别倚到伤口。」想问他疼不疼,可这问题实在多余。

「你……」异口同声。

「你先说。」异口同声。

「我来,是想问你,十九岁时可曾到过北京?」

「是,为了打仗,曾到过京郊。」

「可曾受伤?」

「失明。」

「失明时,可有他人相陪?」

「有。」

「是温布哈?」

「还有一人。」

「那么……」新月的眼泪若断线珠串,双唇微微翕动,「她,她叫……」

「未央!」

「今夜星辰今夜风,京郊西畔草堂东。草屋墙上的字是何人所写?」

「我。」

「为何要写?」

「为追念。」

「念何人?」

「未央!」

「因何追念?」

「因为她,」努达海的声音倏然飘忽,「死了。」

「死了?你可曾亲见?」

「我不曾见到。温布哈留有遗书,八月初三将未央葬于海上。」

新月坚强地昂起头,尽全力令眼泪回心,冷静须臾才问:「你可相信轮回?」

「不曾想过。」

「如果转世轮回为人,一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何人所言?」

「未央!」

「这一世你让我情何以堪。此言可是你所怨?」

「是!」

「你可还记得未央的声音?」

「句句言犹在耳。」

「那声音与何人相似?」

「与你相同。」

「我?我是谁?」

「你是……」呼之欲出,却骨鲠咽喉。你是未央,这四个字叫他如何道得出口?他痛苦地看着她眼中的希冀,心底的困惑无限放大。

等了半晌,新月哀叹了一声,不能怪他难以启齿,设身处地去想,他的困惑其实最是人之常情。而且,他能有心追念未央,二十年不忘已是情深意长,她知足。可是……总要有人捅破这层薄脆的「窗纸」,小女子眉头一皱,计上心间。

悲伤氤氲星眸,新月的声音里沁透凉意,「好吧!努达海,谢谢你还惦记昨夜星辰,谢谢你没遗忘那个声音。既然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么我走了,就消失在这门口,消失在朗空下的阳光里,自此无踪无影。你既已复明,就看清楚。」说罢,她举步,转身……

二十一年前,他无能为力,只得任谎言摆布,而如今怎能再重蹈覆辙?他不可能再让她回什么南海,去什么天宫,当什么神仙。眼见她背影决绝,他恍惚的意识里除了挽留就是强留。

「未央!」无论如何要将她留住,于是他噌地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柔若无骨的手,果决地向怀中一揽。

伴着那声石破天惊的呼唤,新月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向后倒去,就势跌进努达海的怀里,头正撞上那受伤的肩。

他吃痛地咝了一声。

「你是在叫我吗?」新月声音低哑地问。

他沉默地点头,勃勃有力的心跳直接传到新月敏感的神经。

「我是谁?」

感受着怀里如此真实的躯体,努达海不由自主地轻声道出她美丽的名字:「未央。」

前生债,誓将来世偿,盼重聚。若相聚,不负灵犀相思意。她的泪与笑齐出,在他怀中、心尖开出世上最美丽的花朵,此花名为醉幸福。

「再说一遍,我是谁?」

他眉头一松,唇角勾出她喜欢的弧度,「未央!」

新月的眸子里折射出些许嗔怪的神色,嘟着嘴道:「一定要我骗人,你才肯说?」她轻轻抚上他的左肩,「是我撞疼你了,还疼吗?」

努达海轻轻拂去她腮旁的泪,手指滑过那憔悴脸上未愈的擦痕,心头一阵酸楚。他深深地点头道:「疼。」

但愿她真的是未央,但愿!

她怎会不是未央?她,月未央,同新月一样出生于八月初三,乳名月牙儿。她不仅能够说出当日被温布哈打昏的情形以及之后同努达海说故事、看星星、谈三国、拜菩萨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生命中最后几日偷偷随从努达海的桩桩件件都倒背如流。晌午至黄昏,她用细腻诚恳的语言和真实再现的记忆,一点一点地驱散了他心底的困惑和疑虑。

「我说的一切,你信么?我说我的容貌、声音同前世无二,你信么?我说,」她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的试探,「月如初。你信么?」

努达海没有回答信与不信,他仅张开双臂,目光里满是期待,深深地低唤了一声:「未央。」

他终于彻底地承认了她。新月痴痴的凝望着努达海,不知何时已置身他坚实宽阔的胸膛。

二十一年前的他仅偶然牵过未央的手,如今却可以把怀中的人儿紧紧地搂着,尽管痛彻肌骨,却更加用力地拥住他的沧海遗珠,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与自己合二为一,永世不再离分。他后悔自己二十一年前没有这样做,如果那时候他的眼睛没有失明……不想了,无暇亦无谓。此时此刻,他已不知该如何感激,谢天谢地终是不足。

「我怎能不信?再离奇的事,只要是你说的,我如何不信呢?就连你要去作神仙,我都不得质疑,不是吗?你……」他的话锋突然一转,着实在她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你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女子!病入膏肓,你难道不希望我多陪陪你?居然就那么狠心地走了,我会怎么想,我会怎么痛,你一概不理!」未料有生之年能有机会道尽经年积聚的哀怨,努达海几乎咬牙切齿地讲自己当年的心情,说到此处,心中涨起千般恨意,他恨未央的自以为是,亦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亏你还记得我的话。这一世你让我情何以堪。我要你和我白头偕老,我活多久,你就要活多久。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一个字都没有错!如果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就不会离我而去,更不会和温布哈联手看我的笑话!你悄悄地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却从不让我知晓。为了我,你割伤了两只手,还去煎药!有这回事吗?未央,我该说你什么才对?我低声下气地求温布哈,我被他骂得狼狈不堪,我甚至想动手打他,你都在场,可是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我痛彻心扉!你是大夫,你该明白一个病人的疼!你是未央,你最懂得努达海的痛!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你只顾着折磨自己!未央,未央……」努达海第一次强烈地领悟到,爱与恨已然是世上最最深刻的情感,比爱与恨更深刻并出离极致的便是爱恨交织,这正是他对于未央的感情,无端深至不可测……

「这……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温布哈告诉你的?他不守信用,他答应我……」

「不要指责温布哈,他到死都没有把话讲出来。我是在遗书上读到的!」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才骗你。尽管我后悔过,可毕竟覆水难收。分别一次,你我都痛彻心扉,我哪还敢再次害人害己?那时真的铁了心……」新月哽咽着,心中溢满委屈同自责,「我……我……」

努达海感觉眼眶微热发胀,心疼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心上,痛楚道:「别说了。我不是要责备你,真的不是。我词不达意……」

「我明白。」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扑通扑通的声响告诉她——当年那颗她被狠狠割伤的心已愈合如初。

他们紧紧拥着对方,像两棵藤缠蔓绕的千年古树,难解难离。彼此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能给对方带来天大的惊喜。

他感恩,伊人重生。

她庆幸,他还活着。

隔世重逢的喜悦将二人紧紧裹住,一丝一毫的杂念都挤不进两颗亲密无间的心。

他暂抛,巴蜀一败涂地之耻。

她不顾,京城雷霆叵测之祸。

许久,新月轻轻推开努达海,二人携手至门口。

共看,天已暮,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