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言情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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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医人难医己(上)

我拿着包子吃了几口,就忙着选药、煎药,蛇毒急待驱除,我可耽误不起。等药煎好后,努达海已经睡着了。我自己喝下一碗,正预备叫醒努达海,可温布哈偏偏不许打扰努达海休息。也罢,依他的情况,晚上喝也可以,不喝也不会出人命,索性先搁着。待努达海醒来时,温布哈却说那碗药被他踢翻了。真过分,这白痴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看他的表情明明就在叫:踢得好!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开始仔细地为努达海诊断眼疾。他的眼眶四周隐透有淤青,我轻轻触碰,询问:

「这里是撞的吧?疼吗?」

他点头。

「当然是撞的,不然还能是什么?」温布哈大声说,「多此一问!」

「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他的胎记?」我不悦道。

奇怪,努达海的眼睛不同于我从前见过患外伤的眼睛,真正患眼外伤或撞击伤的眼睛是惨不忍睹的,往往伴有血、脓等物,可努达海的眼睛并非如此。观其外表,他确实不至于失明。

「你仔细感觉一下,真的一丁点都不疼?只是有些异样?」

努达海眨眨眼睛,「仔细感觉,仍有一丝疼痛。」

「真的只有一丝疼痛?」我问。

温布哈插话道:「难道你还盼望他痛苦不成?本来不疼,都被你问疼了!」

我瞪了温布哈一眼,继续问努达海:「你被炸伤之后,眼睛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感觉?」

「他被炸伤之后,昏了好几日,哪里还有什么感觉?」温布哈说。

我问温布哈:「那么你回答我,被炸伤后,努达海的眼睛是怎样的?」

「我没注意,他始终不省人事,一直闭着眼,我哪知道他的眼睛会出问题?」

「天哪!努达海不省人事,你便空守着他,不为他请大夫?知不知道?你耽误了他的复明!」

温布哈激动地辩解说:「我想为他请大夫,我甚至想背他回营找军医。可是我自己也受了伤,何况此处是汉人的地界,我……」

「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懂得收敛。」我趁机讽刺温布哈。

他皱着鼻子,冲我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温布哈,」我叫他,他却不理我,于是我大喊,「白痴!我问你!努达海的眼睛有没有出血或者化脓的症状?你仔细瞧过没有?」

据温布哈说,努达海的眼睛有过充血、肿胀症状,但未出血、化脓。据努达海说,他醒来眼睛奇痛,不见光亮,几日后疼痛症状减轻,始终处于失明状态。这便奇怪了,他的症结究竟在哪里?我想不通……

「问了半天,有何结论?怎么不回答?你到底会不会看啊?」温布哈在我耳根喋喋不休。

「即使你不说话,也没人拿你当哑巴!」我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你总吵吵闹闹,我的心根本静不下来,如何能开出方子?你嫌我不会看,那我索性不管了!眼睛被炸伤是很难复明的,这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不许你这么说!」温布哈的脸迅速阴沉。

「那你就安静点,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吧!」

「什么死马当作活马?他是人,是人!」

怎么能跟温布哈讲道理呢?我一定是糊涂了,才会跟他一般见识。我并非故意残忍地夸大病情,而是所言非虚,努达海是否能够复明,三成靠我的医术,七成靠他的造化。努达海眨了眨眼睛,空洞的眸子透不出此刻的心情,然而瞬间的蹙眉出卖了他淡然的神情,他的心底一定有刺痛。

医者医人,我年纪轻轻,或许当不起医者二字。若医人不成,我只好医心。我随即笑道:「努达海,你可知道孙悟空的眼睛是被谁医好的?」

努达海摇了摇头,「孙悟空?在下不知。请姑娘赐教。」

温布哈插嘴:「孙什么?他的眼睛也被炸伤了吗?是谁医好的?在哪里?远不远?我去……」

「是黎山老母!人家是神仙,你找不到!」我失望地看着温布哈,他怎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好给他们讲一讲关于西游记的故事,「《西游记》中所著,在唐朝有一个叫作玄奘的僧人赴西天取经,途中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他之所以没有被妖魔吞吃,就是因为身边有个好徒弟,也就是孙悟空,人称美猴王,一个筋斗可至十万八千里远,另有七十二般变化,能上天、入地、涉水、避火,自封齐天大圣,龙王、阎君都惹他不起,实在是威风非常。西行途中,孙悟空的眼睛被妖风所伤,疼痛难忍,他失明了。黎山老母正巧经过,见齐天大圣有难,便落下云头,变出一间茅草屋,自己化作一老妪,为孙悟空治眼睛。翌日清晨,孙悟空醒来,满眼光明,只是那老妪和茅草屋都不见了踪影。」我明明记得书上写的是**伽蓝救了孙悟空,但不知怎的就编成了黎山老母。我偷笑,窃以为如此更改是本人将这段神话融会贯通的结果。

「骗人!不会治就说不会治,」温布哈不屑道,「怎么说自己是黎山老母?」

「什么黎山老母?我才不老呢!」我对着他的背影喊。

努达海微笑道:「姑娘很会说故事。世间真有此事?」

「当然有。你的眼睛不比孙悟空伤得严重,终有复明之日。」

温布哈对着我叹气,「为什么你不是那个老母呢?」他把地上的毒蛇捡了起来,转而开心道,「努达海,今晚有美味可享了。」

「你,你要吃这条蛇?」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当然,送上门的美食,不好拒绝。」温布哈拎着蛇在我眼前晃。

我缩成一团,尖叫:「恶心,走开,拿走!」

「努达海,」温布哈一本正经道,「你听见么?晚上,别怪我不分给她!」

努达海笑道:「等你把蛇烤熟,或许她会改变主意。」

温布哈去收拾那条毒物,我继续为努达海想方子,记忆中医孙悟空的是三花九籽膏,人世间有这样的神药吗?三花九籽,哪三花,哪九籽?恐怕,努达海需要的不止这些……且不想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先去把驱蛇毒的药重新熬制一碗,这个简单。

茅草屋外,我和温布哈分别生起两堆火,他烤蛇,我煎药。我让他离我远一些,看到或闻到这条该死的蛇,我的腿就会自觉地疼痛。

「你以为我愿意挨着你吗?我可受不了这药的怪味!」温布哈捏着鼻子走开。

我不禁瞪了他一眼。他不爱闻药味,难道是我的错吗?如果不是他弄翻了药,我何至于再辛苦一回呢?

夕阳西沉,药只煎到一半,蛇肉飘香漫溢。

「努达海要我问你吃不吃?」温布哈突然从我身后递来一串蛇肉。

我竟蓦地头痛起来,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理由地痛。我抱着头,一动不动,整个身体几乎陷入泥土。

「不吃就不吃!胆小鬼,连蛇都不敢吃。」温布哈悻悻地走开,怪声怪气地直嚷嚷,「未央姑娘不领情呢!」

白痴!糊涂虫!我一气之下,头便更疼,痛苦地倒在地上,不小心打翻了砂锅。

温布哈听到动静,奔了过来,「胆子小,脾气倒挺大!我说了你一句,你便把药踢翻?你骂我白痴,我都没有揍你,你怎么能如此小气?」

「小气的是你这个大白痴!」我忍痛吼道。

为什么?昨天才疼过一次,不过十个时辰便又发作,这样频发的疼痛,我还是头一回经历。被蛇咬伤,所以头痛?见到蛇肉,所以头痛?跟温布哈吵架,所以头痛?仿佛都不是……

「你,你,你怎么了?喂,白痴!」温布哈凑近我,「你不舒服?」

「别碰我,你走开!」我把呻吟地力气全部用于警告温布哈。

他竟真的后撤了几步,蹲下,问:「你没事吧?」

我无力回答他,兀自忍着疼,靠算年纪分散注意力:今日十七岁零三百五十一天,距离八月初三还有,一天、两天……十四天,还有十四天,我将满十八岁。

怪事,昨夜自十岁算到十五岁,疼痛都不曾稍减,眼下才算了十几天,头便不疼了。我不敢轻易起身,仍倒在地上等了须臾,才慢慢站了起来。

温布哈的脸色发白,怔怔地望着我,「你头疼?那么疼?」

「被你气得头疼。」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故作大方地笑,「少见多怪!」我边说边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

「未央姑娘?温布哈喊什么?你头疼?」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什么。原本为你驱蛇毒的药被我打翻了,这就帮你再煎一碗去。」

努达海说:「有劳了。你真的不吃蛇肉?」

它咬我,我就要吃它吗?不,恶心!我重新挑拣药草,去屋外煎药。温布哈用敬而远之的神情瞄着我。

当我将药端给努达海的时候,温布哈闪进我们中间,铿锵地说:「努达海,这药不能喝!」

「为何不能?」

「她的药有问题!她自己头疼得在地上打滚,怎么可能是大夫?头疼这样的小毛病,她都医不好!我想,她一定是大明的奸细……」

「不是!我不是!」我十分恼火,真想不到这白痴竟会有如此荒唐的联想。「你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棒,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嫌我头疼?还不是怪你?」

「胡说!我早上敲你一棒,你晚上才痛,白痴你反应也太慢了吧?哼,你越是这样诬赖我,就越是可疑!」温布哈俨然将自己当作正义之师。

「混蛋!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犯得着煎三次药,只为了害你们?你下午踢翻了药,是故意的吧?就是怕我毒死努达海是不是?你!小人!」气不打一处来,我当时便想把药泼在他脸上。若不是念及努达海帮我吸出蛇毒的缘故,我定会如此实施!

「我下午不是故意踢翻的!不过,」温布哈冷漠地看着我,「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好心给你蛇肉,你不也是同样拒绝?你提防我,我却为何不能?一个连自己的头疼都治不好的人,你让我如何信任?除非你把这药喝了……」

「这药和下午的药是一样的,我早喝过了!如果我再喝,努达海喝什么?」

「温布哈,你们不要吵!」努达海大吼一声。

「白痴!你根本不懂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我气冲冲地瞪着温布哈,「好,你看好。我喝给你看!」

温布哈的表情依旧僵硬,冷冷地盯着我。

「未央!」努达海说,「把药给我吧,劳烦你煎了三次,多谢。」

「你会喝吗?」我冷笑着。

「为何不喝?早上便说过,姑娘可以取我性命。我信你,一直如此。」努达海伸出手来,「把药给我,好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与底气十足的白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似此刻炎炎夏日的黄昏里忽然而至的一阵清风,让人着实舒服了许多。

「努达海!」温布哈在一旁怨愤道。

我将药送到努达海手中,他毫不犹豫地仰起头,一饮而尽。

我挺直了身子,走到温布哈跟前,「他死了吗?死了吗?你去看看,他少了一根头发没有?!」我顾不上看温布哈的表情,听温布哈的言语,就径直走出门去。

站在风里,我粗粗地喘着气,心里闷闷的。我狠狠跺脚,竟忘记了自己腿上的伤,随即便惨叫一声。

不久,「回去吧!我,我不再怀疑你便是了。」这是温布哈的声音,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后。

我不回头,不理睬他。因为他不再怀疑我,所以我才可以回去,简直荒谬!这算什么?是施舍吗?天下没有如此的道理!

「我相信你了,你还不回去?快下雨了,你还不进去?」

我才注意到头顶上已然乌云漫天,雷声滚滚而来。

「白痴!你进去好不好?」温布哈绕道我面前,焦急地喊。他竟有一脸阴云?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风卷起尘土,吹进我眼底。我揉着眼睛,愤懑地喊:「你才白痴呢!自大的白痴!你躲远点,否则我会千方百计害死你!」

「你站在旷野里,等着被雷劈死,不是白痴是什么?」温布哈留下这句话,掉头而去。

他走他的,我平生第一次遭受如此大的冤枉,心里的雷能把天炸个窟窿,还怕什么雷?

「未央姑娘。」这是努达海的声音,他温和地说,「请你原谅温布哈,他知道错了,只是难以启齿。我听到了雷声,就要下雨了,回去再说,好吗?」

我仍不回头,「你怎么出来了?你无需代温布哈道歉,因为你根本代表不了他。我冷静些了,温布哈糊涂,却是真心为你。而你……我承认你当时肯接受我煎的药,确实让我心里好过了一些,可仔细回想,你其实根本不在意我的药灵与不灵,对吗?」

「姑娘何出此言?」

「你双目失明,再三表示轻生的念头。对你而言,药若无毒便罢,若有毒亦遂你心意。喝与不喝,你无所谓。其实,你并非相信我,而只是无所谓。」

「说得好!姑娘冰雪聪明,在下的心事竟被你看了个通透。以姑娘的才智,定不难再深思一个道理——喝与不喝,我既无所谓,却为何还是要喝呢?」

「那,那是因为,」我被他问住,「因为你莫名其妙!」

他轻声笑道:「因为在下失明之后,只能用心去看,心能比眼睛看得更远,更深刻。我的心看得到姑娘与我争吵时的面红耳赤,看得到姑娘怀念双亲时的心痛难当,看得到姑娘被蛇毒所困的惊慌失措,看得到姑娘为我煎药时的真心诚意。这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药,我怎能不喝呢?雷声越来越大,请姑娘随我回去吧!回去,我让温布哈给姑娘赔罪。」

「回去赔罪?他为何现在不说?」我回身一瞧,见努达海竟独自站在我身后,愕然道,「你,你?自己走出来的?」

「是温布哈扶我出来的。他心里愧疚,所以躲到一旁去了。」

豆大的雨点突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我不假思索地搀着努达海快步走回茅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