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言情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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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离别殇(下)

菩萨保佑……在深沉无边的夜,我平安地醒来。暗夜沉静,黑色遮住我的悲伤,心随着夜的调子跳动,仿佛慢了几拍。我凝视着努达海的脸,一动不动地出神。偶尔微笑,那是因为我幻想着努达海复明的样子,他的脸、他的神情,他行走如风的样子、骑碌儿驰骋的样子……唯恨夜短,如果一夜即是一生,那我岂不是与努达海厮守了一辈子?可惜夜的降临始终是为了迎接黎明。

拂晓即过,阳光似利刃刺进屋内,心像被戳了一刀。我踉跄地站起身来,尽量不吵醒仍在梦中的努达海,然后轻轻地叫醒了温布哈。我们来到屋外,碌儿身边。

「谢谢。你对努达海说的话,我虽然没有全部听到,但是我明白你一直在劝他离开。」

「那个傻小子,我劝不动他!」温布哈恼火地说。

我不禁嗤笑道:「傻小子?」

「简直就是白痴!」

「但愿他是。温布哈,今天陪我做一场戏吧!」

温布哈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呃,你确定要和我们分开?」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真把努达海带走了?」

「好的!不过,我交代好的事情,你一样不能落,千万要照顾好他!」

「未央,你……」温布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会不会觉得我心肠太硬?」

我微笑道:「不,你是对的。其实你一点都不白痴,我骂了你千遍,你也只是大吼两声,从来不与我真正计较。对了,我还要再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认识努达海。努达海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虚度此生,那么这种感觉里必然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我微微颔首,哑声道:「真的,谢谢。」

「你怎么办?」

「白痴。」我笑道,「我都说了,你不用考虑我。我原本希望自己在海边度过余生,死时就顺海漂流,去向另一个世界。要不是你敲了我一棍,我早置身大海之滨了。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也好……」

「又哭了?」温布哈无奈地抚额,「你呆会儿和努达海说的时候,不能这么悲哀!」

我边抹眼角边点头,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温布哈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那我去准备准备?」

我深深点头,「记着,严守秘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把真相告诉努达海!」

「我会把真话带进棺材!」他转身离去。

我轻抚着马身,对碌儿说:「碌儿,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会想念我吗?会吗?」

碌儿侧着脑袋,看了看我,轻轻哼叫。

「碌儿,你一定要乖乖听努达海的话,以后随他上战场,好好表现,不要让他受伤。你自己也要多加保重,知道吗?」我叹息道,「碌儿,无论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谁能把努达海还给我?」

我盯着它明亮的眼眸,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二十年后,我与努达海共同骑着碌儿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碌儿的眼睛里有泪流了出来,动物为了润湿眼睛才会流泪,我却白痴一般陪着它一起哭泣。傻瓜!碌儿哪里懂得人话?它不是真的难过!

「我这就去和努达海告别。」我轻轻拍打着碌儿的头,「碌儿,别了。」

我刚要走,碌儿急忙动了几步,用身子拦住我的去路。

我十分惊诧道:「碌儿?你拦着我?是舍不得我走,还是怕我去伤害努达海?」我双臂环着碌儿的脖子,头贴在它身上,「让我去吧!我不会伤害努达海,如果老天爷愿意把努达海还给我,那么你还是会见到我呀!好碌儿,你只要健健康康地等着与我重逢就好了嘛!不管多少年,努达海可以忘了我,你可不许忘,到时候千万别摔我啊!我怕疼。碌儿,乖。我刚才说的不对,不是别了,是再见。万一我侥幸活了下来,不论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我都会去找你们的。碌儿,保重,再见!」

我脚步轻快地走向茅草屋,身后传来一阵哀宛的马嘶,仿佛叫醒了整个世界。

我一脚踏进屋内,心头骤然一紧,咬唇走了进去。努达海正坐着,面无表情,看不出喜忧。

「努达海,」我自我暗示了半天,声音仍然发飘,「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如此干脆冷静的回答,无异于给我心头重重一击。

「因为,」努达海微笑道,「你不会骗我。」

我鼓足勇气,声音平稳而镇定地说:「努达海,我要走了。」

努达海的身子微微一颤,「走?去哪?」

「天上。」

「未央,你的意思是,你……」

「我的意思是,我要回南海,回天宫。」

「南海?天宫?」

「对,那里才是我家。」

「瞎说。」努达海完全不当真地笑着,「未央,你今天预备给我讲西游记哪一回啊?」

温布哈赶忙说:「小白痴,你又搞什么花样?你家在天上?你有翅膀啊?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我厉声说道:「你们能不能严肃点?我不开玩笑!我真的要回家了!」

努达海不笑了,也不出声音。我努力观察着他的脸,波澜不兴。

我轻声说:「努达海,请原谅我!我骗了你,杜撰了一些可怜的身世博取你的同情,其实我不是人,我偷偷溜达到人间,只为好玩罢了。不想竟对你一见倾心,因此……」

「未央!」努达海忽然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有,我很清醒。」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是神仙?!」努达海铁青着脸。

温布哈帮腔道:「那我还是菩萨呢!」

我大声喊:「白痴!不许对菩萨不敬!」然后缓缓对努达海说,「我不是神仙,只是在南海观音菩萨那里当差的一名小童,思凡下界,游历人间。菩萨要罚我,于是才惹出头痛的毛病,至于我的头为何会越来越痛……你应该理解,这是菩萨在催我回去。昨日在居云寺见到菩萨,已经授命速回受罚,若是再不听命恐怕此身难保。可是,努达海,我舍不得你,所以……」

「所以你昨天才会头疼,而且越来越疼。是不是?」努达海嘲笑道,「未央,你当我是白痴吗?」

「就是啊,小白痴,你太看不起我们了!」

「不,与你们结识,我很开心。可惜我不能在人间逗留太久,不然……」

「够了!」努达海震怒,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笑话到此为止!」

「这不是笑话!」我强调道,「不是!」

「那就是鬼话!假话!反正我们不相信这是真的!」温布哈使劲哼了一声,「你要是不喜欢努达海,不愿意随他回盛京,你就直说,何必费劲心机地讲天书?!」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努达海忽然把矛头对准了温布哈,「温布哈,是你对不对?你巴不得她不跟我回盛京,是不是?你威胁未央离开,是不是?」

温布哈当时一愣,直朝我努嘴,「这,这从何说起?这……」

「你不要掩饰!这两天你和未央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一点不把我这个瞎子放在眼里,但是我告诉你们,瞎子不是聋子!」

「嘀嘀咕咕?没有,绝没有!」我矢口否认,「我只是教他如何为你治眼伤!他太笨,总学不会,因此你才觉得没完没了。我怕你难过,没敢说出实情,如果因此让你觉得我和温布哈合谋的话,那你可冤枉他了!」

温布哈偷偷松了口气,「就是嘛!努达海,你生气归生气,可不能都冲着我来呀!我都认这个小白痴当妹妹了,我……」

「好!就算你们没有串通,算我冤枉了温布哈!未央,你凭什么说你是神仙?」

「我……」我支吾道,「我本来就是……你自己都说过我是仙女,你忘了不成?」

「两回事!」

「一回事!」我斩钉截铁地把话抢了过来,「你想想,我怎么会知道黎山老母的三花九籽膏?」

「那是你从书上看的!」

「根本不是!书上看得到这偏方的名字,却看不到药方!」

「你若是真的知道方子,我早就看见了!还用等到现在,像个白痴似的等你来骗吗?」

「黎山老母位列仙班,而我是什么?我哪有那么高深的法力?反正我给你用的药是《西游记》上写不出的!不相信的话,等你复明后,你亲自去查《西游记》,看里面有没有这个内容!而且,我再告诉你,书上写得清楚,是**伽蓝治了孙大圣的眼疾,根本不是黎山老母!我说是她,这才是真相!还有,门外的碌儿。你说自己梦到了白马,我当时就给了你碌儿,你不惊讶么?那确实是一匹宝马良驹!绝不是常人能够买得到的!不相信的话,等你复明后,你亲眼看看碌儿,就全明白了!」

「我就是不相信,就是没有复明,你让我怎么看?」

「这?」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你再想,如果我是普通的汉人,我怎会通你们满人的语言?」

努达海一怔,顿时无语。我心中庆幸着,还好当初没有把祖母的事情告诉他,否则今日就过不了此关了。

「对啊!」温布哈与我配合得相当好,我简直该夸他是天才,「未央,难道你真的?真是?」

我乘机万分肯定道:「我当然是!」

「你当然不是!」这一次,换作努达海的声音飘忽起来,「未央,你是凡人,你只是怕自己扛不住头痛,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对不对?对不对?」

努达海的声音触动了我脆弱的神经,我的心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努达海,你一定要如此精明么?对,你说的很对,可是我绝不能承认……虽然你已经拆穿了我拙劣的谎言,我却必须嘴硬到底。

「你那么希望我死吗?努达海!」

「我当然不希望!我希望你可以与我白头偕老!我活多久,你就要活多久!」

白头偕老……有生之年能听到这四个字,未央已死而无憾。

我勉强压抑着动容的心绪,痛苦道:「你爱我吗?爱一个人,绝对是愿其生,而不愿其死的!与其让我在人间受菩萨催促,倒不如即早回去认错,然后继续逍遥地过神仙般的生活。努达海,为我考虑一下,这样不好么?」

「未央说的对!爱一个人,绝对是愿其生,而不愿其死的!努达海,你别乱猜!」温布哈说,「神仙啊?怪不得,怪不得,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古灵精怪的,不像个普通人!」

「温布哈,」努达海哼哧道,「古灵精怪这四个字是你那白痴妹妹临时教的吧?」

「你!哎……」

我坚持自己非凡人的事实,温布哈的态度渐渐移向我这边,努达海的思维却固如磐石。我们三个人竟为此吵闹了一个上午,无论如何努达海的药绝不能停,我照例去为他煎药。

药香袅袅而上,我双手合十,默默合眼祈祷:菩萨,我已经竭力劝说努达海,相信下午可以说服于他。届时未央可以兑现诺言了,求您让他快些好起来吧!求您了……

我将药靠近唇边,温度适中时,送至努达海面前,「努达海,且不谈我是人是仙。你先喝下这碗药。」

快只一个瞬间,就听砰啷一声响,整碗药飞出去撞到墙上,药汁四溅。我看着躺在地上完好无损的空碗,那么大动静,它居然没有碎。与此同时,无声地,我的心碎了,浑身乍出芒刺,眼泪似暴雨一般落了满脸。

「你怎么回事啊?」温布哈大为恼火道,「人家好心好意送药给你,你可倒好!你?你……」

「我不需要她的好心好意!」努达海吼的声音比温布哈还要大,仿佛擎空炸雷,「心如果瞎了,还医眼睛干什么?」

「努达海……」我哭咽着,「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多想好好安慰他几句,可是除了抱歉,我想不出可以对他说的字句。

努达海狠狠绷着嘴唇,拒绝我的任何安慰,他一只胳膊随便一挥,我便摔倒在一边。温布哈赶忙扶起我来,见我没事,愤愤然叫道:

「努达海,你别太过分了!你这样……简直是不知好……」

「别!伤人的话绝不能讲。」我慌忙拉着温布哈,「你们兄弟为了我伤和气,就太不值得了。」我重新挪回努达海身边,「努达海,你恨我,恨死我也没关系。你骂我,或者打我也不要紧。只是,请你保重身体。我这就去重新煎一碗药。」

「不用!我说不用,你听到没有?!」努达海歇斯底里地喊着,他浑身上下仿佛有簇簇火焰蹿动,一手重重地垂打着地面,声声砸在我心上。

温布哈默默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帮努达海煎药。

我擦了擦眼泪,仍止不住抽泣,「努达海,未央对不起你,未央就要走了。我已经把医眼睛的办法悉数教给了温布哈,你不要耍脾气,按时服药,早日痊愈。还有碌儿,你恨我不打紧,却不能迁怒于它,善待碌儿,日后你少不了它。我回去也会为你求菩萨,保佑你身体健康,常胜不败……」

我唠叨半天,努达海却连理都不理,连转个头都不屑为之。他的冷面孔不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么?为何,我不敢正视呢?努达海,你哪里知道,我比你的心更疼!眼见此刻场景,不禁自问:我是不是又错了?可惜覆水难收,谎言一出,便再也收不回来。

努达海埋首而坐,我根本不敢再打扰他,只好安静地守在一旁哭泣。

「努达海,把药喝了。」温布哈说。

努达海缓缓抬头,竟也满眼雾气,上午暴怒悚人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忧郁痛楚,唯独眉间横着的那道锁始终不得解。他声音不高,反倒低哑得很,「放着吧,我呆会儿喝。」

他肯喝药,这多少安慰了我千疮百孔的心。温布哈也松了口气,安慰了几句。努达海没有言语,沉默许久才说:

「未央。」这两个字里满是痛苦,不平静地声音把心磨得更疼。

「努达海,我在这。」

「你就要走了,不顾我的眼伤,就走了……」他怅然道,完全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本想看看你的样子,也算我们相识一场。如今,你就要走了……」

「我……」我觉得喉咙被硬物哽住,发不出声音。

「我不止一次地猜测着你的样子,你一定很美,对吗?」

「我……」

努达海慢慢伸出手来,「你要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所以……现在,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我不止一次地期待着努达海的复明,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一定会惊喜地称赞我的美貌。可惜,这只是我们共同的期待,却是不可完成的事实。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未央在这里。」我闭上眼睛,「努达海,我也想见到你复明,怎奈……」

「不要说话,未央,不要说话。」

努达海用双手轻轻抚摸我的脸,轻柔地自额头开始至下巴,那样细致认真。他的手又回到了我的眼角,轻轻地擦拭着我不该流露出的伤心。

「未央,你骗我。这张脸如此真实,你当然是人!未央……」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央求我、哀求我,他希望我能够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缓缓睁开眼睛,握上他的手,它们自我两颊处依依不舍地滑了出去。我们双手相牵,悬在半空,正渐渐地分离着。如果我是健康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努达海,我情非得已!

他牵着我的手指,我恋恋不舍地凝视着他的脸,情愿与之变作两棵相拥无间的古树,枝缠蔓绕,风雨不改,千年以至永恒……

「未央?」

我知道他仍等待着我的答案,我死死咬着抖动的唇边,生怕它道出真实的心声。直至指间滑出他手心的那一刹那,我说:

「对不起。」

努达海的两手重重往下一垂,沉默了些时候,平静地说:「你说神仙的日子很逍遥,是吗?」

「是的。」

「比给一个瞎子讲故事要快乐,比陪一个盲人看星星有趣,比带一个累赘骑马酣畅,比……」

「不,不……」我急忙说,「努达海,人间数日,令未央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可惜人仙殊途,未央不情愿也必须回去。如果转世轮回为人,一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未央,这一世,你教我情何以堪?」这声音掩盖了另外一个响声,那是心碾成灰的声音。

一颗泪珠顺他的眼角滚落,我急忙去擦,手却在距那道长长的痕迹半厘处悬停不前,我紧紧握拳,耗尽全力才能将手收回。

「努达海,答应我,忘了未央吧!你我总是心有灵犀,你想念我,我一定会感应到的,万一哪日再跑下界来,菩萨定难饶我!那时候便不是认错即能了事的了。」我靠近努达海跟前,凝视着他无光的眸子,想象着它们奕奕有神的某一天,如果未央还能够进入他的视线,那……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可能,不可能了!我苦求道:「答应我,忘了未央。你愤怒之余,也替未央高兴吧!神仙日子毕竟是令人羡慕的,我会过得很好,再也没有头痛。努达海,忘了未央。答应我……」

努达海面无表情,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也都吸回去。伤心比劳动更加耗费体力,或许是得到了努达海的首肯,我浑身上下骤然一松,忽然觉得疲惫极了,真想立刻睡去。他终于同意了,至少平静了,那么我可以睡了,睡它个永生永世!

「温布哈,把药给我。」努达海说。

我的神志渐渐迟缓,明明看着温布哈递过药去,却无法及时阻止。「药凉了不能喝,伤胃!」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努达海已经喝下了第一口,「努达海,努达海!」

努达海对此置若罔闻,温布哈夺都夺不回来,只能任其大口地咽着凉透了的苦药,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这样作践身体,怎能让我放心?我的心当时纠结起来,然而无论我再说什么,努达海永远是那副定定的神态,不再对我多讲一个字。这令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甚至是空气。其实也对,我强迫他忘记我,他怎么还会施舍一点点的感情?我根本不该走进努达海的心里,而且早就该离开了……

「温布哈,照顾好努达海,照顾好碌儿,我走了。」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努达海,一步一步地挪出草屋,留在屋子里的是我不安的脚印。

这时候温布哈还没忘记配合着惊呼:「未央,未央!天哪,她不见了,哪去了?真的不见了!喂,小白痴!你真的是仙女吗?天哪,天哪,努达海,她真的是……」

我就站在草屋外,却听不到努达海的任何言语,他始终沉默,让温布哈唱独角戏。

不知怎的,在户外反倒更觉窒息,难怪头顶的晴空万里是因为阴霾早已团聚于心。

头痛,心痛……阳光刺在身上,像被千万只马蜂蛰了似的疼。天,让我解脱了吧,我受不了。